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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風蒼鷹—辜寬敏的台獨人生

張炎憲、、曾秋美  主 編
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
2015年10月出版
訂價:600元



簡介 │ 目次 後記

晚風習習

文/王美琇

  已經是黃昏時刻。初秋的晚風習習,微涼沁膚。聽說又要變天了。遠山的雲朵正在翻山越嶺,匆忙趕路。雲朵互擁推移,形貌瞬息萬變,時而像蟲聚、像鳥散,時而更像是驚人的瀑布。
  看著變幻多端的初秋向晚雲彩,我想起寬敏一生的起伏多變。
  和他結婚二十年了,經常聽他談起人生的故事。雖然他使用中文有些許障礙,但老實說,他還是一個很會說故事的人。他說故事時,充滿表情和手勢,也總有他自己創造的背景音效(譬如流水聲等),所有一切加總起來,就會讓愛聽故事的我,聽得如癡如醉。也因為我對任何事情都充滿好奇,只要我的好奇心啟動,一連串的「為什麼」就沒完沒了;當然,他的故事也說得沒完沒了。
  日本有句俚語說:「孩子是看著父親的背長大的。」這二十年來,我也的確是看著寬敏的背長大。我的父親早逝,而他就像是山一般的父親,在知識、智慧和人事歷練上,都讓我崇敬和學無止境;但是在生活上,他卻像是個不會照顧自己的孩子,讓我耗盡不少心力。作為一個丈夫,他也絕對稱不上是一個懂得傾聽和貼心的好丈夫,因為他永遠不記得我的生日、也不在乎我的喜好興趣。但他卻懂得傳統丈夫該負起的養家責任,讓我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去探索知識、從事寫作和社會服務。
  我總覺得,人的優缺點經常是一體的兩面,端看你以何種角度去面對和適應。作為辜寬敏的妻子是很辛苦的;但同時也充滿挑戰和趣味—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的腦袋會迸出「什麼奇怪的想法」。他的確有個非常異於常人的腦袋。
  有一次他應日本野村證券邀請去演講。他的大兒子辜朝明是野村的首席經濟顧問。演講當日野村證券的社長也在席上聽辜先生演講。演講過後該社長告訴辜朝明:「你父親的腦袋構造跟一般人不太一樣。他的想法很特別。」辜朝明轉告父親,辜先生聽聞哈哈大笑。
  又有一年舊曆年前,他看電視新聞報導親民黨可能發不出薪水和年終獎金給員工,隔天他請秘書攜帶了一個超級大紅包給宋楚瑜,為他解燃眉之急。為此我很生氣問他為何這麼做?他就說了日本戰國時代上杉謙信送鹽給交戰對手武田信玄的故事給我聽。那是很有名的日本古典。雖然雙方交戰,但因對方是「可敬的對手」,即便有機可乘都不可為之,必須先為對方解燃眉之困。
  這就是辜寬敏為人處世的「原則」。我有時不甚了解,但總告訴自己要細細體會,因為,他受過很深厚的日本古典文學的教誨和日式教育,而且已經點點滴滴在他的生活中實踐出來。這一點,和中國文化影響甚深的台灣社會,有時會格格不入,但他只有一笑置之,依然為所當為。
  每年歲末時分,我都會陪他一起看日本的歷史大河劇。他總是為了劇中人物感人的忠孝節義情操而熱淚盈眶,一點都不像他平時酷酷、嚴肅的模樣。這是他非常sentimental(感性)的一面,也是比較接近真實的他。
  很多時候他很任性、為所欲為,但同時也很率性和真性情。所以我經常對他說:「你是一個很原汁原味的人。」
  寬敏的故事一籮筐,講都講不完。相信你讀了他的傳記就知道。
  這些年來,許多朋友一直慫恿我要為辜先生寫傳記,可是我就是一直拖著,不知如何下筆。雖然,我應該算是最了解他人生故事的人,最清楚他性格的人,但是,也許是自己的先生和親人,因為太熟悉了,反而始終下不了筆。畢竟,說實在話,在太太的眼中,通常偉人都不再只是個偉人,而是一個真實的、充滿優缺點的人。對我而言,他可能比較像是—父親、丈夫和孩子的綜合體吧。
  就這樣,在時間的蹉跎和擺盪之間又過了數年,直到有一天,好友張炎憲教授來找上辜先生,很誠懇地遊說他,希望能為他做口述歷史。辜先生一直很抗拒任何人為自己寫傳記(甚至包括我),所以找上門的通常都被他一口否決。直到遇到眼神總是帶著笑意、說話堅定又溫柔的張炎憲教授,他終於舉雙手投降,決定接受他的訪問計劃。辜先生的決定,也讓我鬆了一口氣,心裡的大石頭終於放了下來。
  張炎憲教授和曾秋美小姐的訪問,前後進行了兩年吧,每周一次、三個小時的訪談,非常辛苦和漫長。一開始我有參與,兩次以後我就悄悄退出了。我覺得我不在場,似乎辜先生和訪談者可以談得更盡興。
  結束口述歷史的訪談後又過了一兩年,書始終沒有完稿的進度,我們也不敢催他。可能因為張教授太忙,把後續的整理出書延宕了下來。直到張教授過世前、他要到美國的前個禮拜,他突然約我到辜先生的新台灣國策智庫,很嚴肅地告訴我,這本書要開始進行了,要我放心,也要我協助。看他認真又親切的模樣,我除了點頭稱是,別無二話。
  沒想到那次見面竟然就是訣別。張炎憲教授就這樣在美國走了,永遠離開人世。留給我們和許許多多朋友們,說不出的震驚、傷感和遺憾。
  也因為張教授的突然辭世,讓所有與他共事的秋美和美蓉等後輩們,更覺得應該把這本書很認真地執行編撰完成,才能對張教授有個交代。於是我們一夥人,就這樣展開了編輯火線作業,進行相關的整理、校對和編撰工作。
  在此特別感謝張炎憲教授的執著,終於取得辜先生的首肯而展開口述紀錄的工作;也感謝炎憲兄和秋美的辛苦訪談與整理,讓傳記有了最初的架構雛型;然後,又加入陳美蓉小姐和沈亮先生的超級專業編輯能力,讓此書開始呈現出非常容易閱讀和可親的面貌,以及相當珍貴的史料圖片。當然,還有我的秘書慧君(邦妮)的熱心投入,以及大觀設計公司曾堯生和任翠芬夫婦領導的專業工作團隊的努力,讓這本書終於以超乎想像的美好設計,呈現給所有親愛的讀者。
  對於張炎憲教授和所有參與這項艱辛工作的朋友,辜寬敏先先和我,除了深深的感謝,還有無限的感恩。沒有你們,就沒有這本書的誕生。再次誠摯地表達我們衷心的感謝。也感謝所有陪伴辜先生走過人生道路的至親好友與同志們。
  寬敏酷愛日本的「花道」。他說:人生的退場美學是一種「花道」。寬敏的快意人生,有悲喜、也有苦樂。他為了台灣,盡情盡性地走到今天,雖不完美,但已盡力。接下來的重擔,就交給我們大家了。
  晚風習習,初秋向晚。看著他凝望遠山的背影,我感覺,他已經宛如一座山,只是,他自己並不曉得。他手上的煙絲裊繞在身邊,像是一個永不離棄的朋友。
  近黃昏的心,在想些什麼呢?我並不完全知道。只能在身旁靜靜陪伴著他。抬頭望向遠方,一隻蒼鷹在空中逆風盤旋。雲朵變幻多姿,沒有一刻稍停,宏偉的遠山依舊不動如山。
  動靜之間,天地無言,明日的風,留給明日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