簸箕谷與大水河的意象交疊

─小說家鄭清文的文學原型─

文/許素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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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清文先生,1996/12/28
 圖片提供:莊紫蓉

  九九九年十月,鄭清文獲頒第四屆美國舊金山大學環太平洋中心「桐山環太平洋書卷獎」;消息傳回國內,鄭先生人還沒有回國,就有媒體越洋採訪;雖然鄭清文寫作至今,已在國內得過許多獎,如:「台灣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聯合報文學獎」……等,然而,似乎突然地,這時候一般讀者才對這位陌生的作家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鄭清文得獎的英譯本《三腳馬》,一共收錄十二篇短篇,發表年代從早期的一九六四年(〈水上組曲〉),直到近期的一九九○年(〈春雨〉、〈秋夜〉),跨越的時間幾乎包括鄭清文整個寫作歷程。關於得獎的事,鄭先生說:「我的作品已在那裡,有的是四十年前的作品。作品就在那裡,得獎就好像吃午餐時,餐是固定,桌上卻多了一朵花。」 
  日常生活中,鄭清文表達情感的言語,正如他的小說語言,也是很簡潔、含蓄、清淡;得獎就像「餐桌上多了一朵花」,或許只是象徵日常生活中有了微細的改變,但是,對於隱藏許多浪漫想法,實實在在過著簡樸生活的鄭清文,一朵花(僅僅一朵花,而不是一束花)就已經是很華麗的浪漫、很奢侈的裝飾了。
  「桐山獎」雖然不是世界性的文學獎,卻也是涵蓋範圍相當廣的國際文學獎;獲頒此獎,不僅是鄭清文個人的文學成就,同時也是台灣向國際發聲的表徵;得獎的喜悅,屬於鄭清文,也屬於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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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崎郁子新書《異端的系譜─台灣文學》
新書發表會,1996/12/28
圖片提供:莊紫蓉

  而餐桌上的一朵花,也成為吸引讀者目光的美麗焦點──由於美麗花朵的聚焦作用,讀者終於發現早已擺在餐桌上的文學盛宴──自一九五八年發表第一篇小說〈寂寞的心〉,四十多年來,鄭清文始終堅持文學本格立場,持續寫作不斷,到目前(二○○○年)已寫下包括童話在內,至少二百多篇的短篇,以及長篇兩部、短文與評論二百篇以上;這些作品已結集出版:短篇小說集十八種、長篇兩本、評論集一本、童話集一本;部分作品並被翻譯成日、英、德……等多國語文。另外,鄭清文也曾翻譯契訶夫、普希金、托爾斯泰、夏目漱石、赫塞……等人的作品,共九種。
  研究台灣文學的日本學者岡崎郁子,曾說鄭清文是「台灣文學的異端」。雖然,岡崎的「異端說」是針對鄭清文的童話而言;而且,「異端」一詞,由於兩國語言習慣不同,仍有值得爭議的地方;不過,鄭清文擺脫中國文學主流宰制,並跳脫西洋文學成規侷限,以其獨特的小說語言,書寫富於台灣精神特質、呈現台灣人生活面貌,強調文學之生活性、藝術性、思想性的小說表現,在戰後以中國文學為主導的台灣文學生態中,卻也的確是一種秀異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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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北台灣師大人文講席頒贈式。師大校長、鄭清文(左)、齊邦媛,1999/12/14
圖片提供:莊紫蓉

  鄭清文,一九三二年出生於日據時代新竹州、桃園郡水汴頭(即今桃園市中埔里中埔仔)一個農家裡;周歲後過繼給台北州新莊郡新莊街(即今新莊市)做木器的母舅。
  雖然週歲以後就住在新莊,但是,小時候,每年寒暑假,鄭清文仍經常回埔仔小住多日,因此,在其生命史裡,也就擁有兩個故鄉、兩個童年、而這兩個故鄉、兩個童年,日後更轉化成「簸箕谷」與「大水河」兩組意象,成為鄭清文文學的重要原型,分別形塑了鄭清文小說中的理性思考與情感內涵。
  「簸箕谷」原是鄭清文一九五九年發表的小說篇名,也是鄭清文第一本小說集的書名(一九六五年,幼獅書店出版)。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觀點寫作,敘述「我」離鄉多年以後,重返故鄉的心情,是一篇追憶往事、帶有感傷意味的小品。小說中的「簸箕谷」是個虛構的地方,其可能的實際地點,大概是在現在的桃園台地,也就是林口通往桃園,而較接近桃園的某個地方。在小說中,「簸箕谷」三面繞山,谷底則是以種稻為主的村落;從山腰往下走,左邊是五、六尺寬清淺的小溪流,右邊則密生相思樹,「我」的故鄉就在谷底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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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清文與許素蘭於鄭清文宅,1998/7/27。
圖片提供:莊紫蓉

  「簸箕谷」是個半封閉的想像空間;從簸箕谷入口的山腰俯瞰,谷底寧靜、純樸的村落,正是鄭清文小說中經常出現,以埔仔為描述對象的「鄉下」──「鄉下」即是鄭清文充滿溫馨回憶的童年故鄉,也是鄭清文永遠失落的母親象徵;以半封閉的山谷所環抱的村落,做為故鄉與母親的意象,象徵其對故鄉、對母親的雙重眷戀與思念,就像山谷中經常出現的煙嵐,總是在一個半封閉的空間(是山谷,也是心靈世界)縈繞不去、徘徊不散……。 
  這樣的情感,投射在鄭清文以「鄉下」(或山谷象徵)為背景的小說中,勾勒的是一幅寧靜、與世無爭,民風淳樸、善良、工作勤奮的人間圖像;這類作品,雖然往往帶有追憶往事的傷逝情懷,卻具有溫暖、細膩的情感內涵,例如:早期的〈簸箕谷〉、〈寂寞的心〉、〈一對斑鳩〉、〈又是中秋〉、〈湖〉;中期的〈鯉魚〉、〈檳榔城〉;近期的〈髮〉、〈相思子花〉、長篇童話〈寒夜.天燈.母親〉……。
  相對於「簸箕谷」封閉、凝聚、固定的靜態存在,「大水河」則是開放、延展、流盪的動態意象。   
  鄭清文小說中的「大水河」,就是淡水河流經新莊的河段;而「新莊」,在小說中被稱為「舊鎮」。新莊,曾經是「一府、二鹿、三新莊」,大陸船隻來往、貨物集散繁忙的港市。淡水河淤淺、河港商機喪失後,新莊轉而成為以打鐵、木器、糕餅、豆腐……等小製造業為主的商業城鎮,居民雖仍保有經濟尚未起飛之前,台灣人固有的善良本性,但是,比起以農業為主,居民過著遵循自然規律平靜生活的「鄉下」,「舊鎮」則較具商場的機巧與變化;而「大水河」也不像「簸箕谷」,總是如母親懷抱般,溫慈地環護谷底村落,反而是以其向外奔流、變動不居的意象,牽動人們往外拓展的意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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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大學葉石濤文學會議
鄭清文(左2)、許素蘭(右2),1998/11/7
圖片提供:莊紫蓉

  因此,在鄭清文以「大水河」或「舊鎮」為背景的小說中,呈現的往往是時代變遷、社會轉型過程中,人們生活型態、思考方式……的蛻變,以及個人生命成長的歷練,或面對大自然挑戰的生命感悟與粗礪生命的形成,例如早期的〈水上組曲〉、〈重疊的影子〉;中期的〈結〉、〈三腳馬〉、〈門檻〉、〈圓仔湯〉;近期的〈蛤仔船〉、〈一百年的詛咒〉……等。
  「簸箕谷」是往內探索、封藏內斂的心靈象徵;「大水河」則是向外奔流、尋找出口的生命意象;兩組不同基調的文學原型,除了分別出現在鄭清文以「鄉下」或「舊鎮」為題材背景的小說中,同時也交揉重疊成為鄭清文文學特質,以既壓抑又騷動不已的戲劇張力,表現在其他作品裡,例如:〈焚〉之描寫丈夫飛機失事的少婦,表面冷靜理性,內心卻紛亂騷動;〈苦瓜〉之藉清淡具有苦味的苦瓜,暗喻失婚少婦冷冽絕決的內心世界,〈合歡〉之以盛大熱鬧的排場,反襯成功企業主精神的空虛、寂寞……。
  一九五一年,台北商職畢業之後,鄭清文通過就業考試,被分發在台北的華南銀行上班;自此,鄭清文生活領域,逐漸從埔仔、新莊,擴展到台北都會。一九五四年,鄭清文考進台大商學系,留職停薪繼續升學;一九六七年婚後育有二女一男的鄭清文,全家遷居台北市,定居至今──從僅具商業雛型的新莊,搬到商業急遽發展的台北都會,鄭清文個人生命歷程,正貼合台灣社會轉型、變動的時代軌跡;透過作家敏銳的現實觀察,以及文學的虛構與想像,鄭清文以台北都會為背景的小說,例如:〈龐大的影子〉、〈合歡〉、〈掩飾體〉、〈雷公點心〉、〈五彩神仙〉……等,不僅捕捉了現代人都市生活的面影,並且也揭示了新舊時代人們價值觀念的改變,深具時代精神與社會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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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來中國文學學術研討會」台北國家圖書館會議廳,許素蘭小姐,1996
圖片提供:莊紫蓉

  解嚴之後,鄭清文也寫了一些與白色恐怖或其他政治議題有關的小說,如〈來去新公園飼魚〉、〈贖畫記〉、〈元宵後〉、〈楓樹下〉、〈白色時代〉、〈舊書店〉……等,然而,即使言論尺度已然放寬,鄭清文寫作政治題材小說,仍以其一貫「含蓄、簡單」的文字風格,講究作品之文學性,而大大不同於解嚴之後,一度風行的「政治小說」。
  一九九八年,鄭清文自華南銀行退休。退休之後,鄭清文除持續寫作之外,並前後擔任師大「人文學科推廣班」講師,講授「現代小說創作與賞析」、師大「人文講座」、道藩圖書館「駐館作家」……等,將其多年累積的文學經驗,傳遞給喜愛文學的年輕一代。(本文原載於89年4月3日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