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孤獨醉成夢──專訪詩人黃騰輝

TLI_p14 時  間: 2004年5月7日,午後 2:00~6:00
地  點: 新店市溪園路黃宅

 

紅毛田


莊紫蓉1:
  黃先生是在竹北出生的?

黃騰輝1:
  我出生的地方,以前叫做紅毛田,日治時代劃分行政區才改名為竹北,因為紅毛田這名字帶有一點被殖民的羞辱,因為位於新竹之北,所以改名竹北。竹北本來 的行政區,屬於舊港莊,我們住的地方是豆仔埔302番地,那裡有個火車站,就是現在的竹北火車站,以前叫做紅毛田火車站。
  竹北,前面有頭前溪,後面有鳳山溪,兩條河流中間沖積出來的,土地很肥沃,適合於播種,所以當地的人有百分之90是農民,包括我以前也是農村子弟。以前那個地方非常窮。我唸書時,竹北沒有小學,要跑到舊港莊的新社公學校,三年級時才改為國民學校。
  紅毛田這個地方,有山有海,靠山這邊是客家人住,靠海地區是閩南人住。竹北的精華地帶是火車站旁邊一帶叫做豆仔埔的地方,那裡閩客各一半,可以說是族 群融合的一個典範,當地的閩南人都會講客家話,客家人都會講閩南話,一般交談用客家話或閩南話,大家都會接受。我是閩南人,也會講客家話。
  我父親在我2歲半時就過世了,他染到了肺結核,以前那是絕症。我下面還有個妹妹,當時才幾個月大。我父親以前有一段時期去學做中醫,他留下來的東西, 我都看不到了,只有我姊姊或是村子裡的人會經常提起我爸爸的醫術還不錯,可是他自己就醫不了他自己。我對我爸爸的印象非常模糊,他過世時才四十出頭而已。
  我的媽媽更可憐。我母親的娘家在新竹算是望族,她的姊姊日治時代台北第三高女畢業後當老師,又當過縣立幼稚園園長、新竹縣婦女會會長。我媽媽的姊姊有 這樣的地位,但是,我媽媽卻不識字。好像是有算命先生說:「這個女兒應該送給人家做養女。」於是,母親的命運就這樣被送到新社公學校附近的一個農家做養 女。我爸爸的第一個老婆生了我的大哥和大姊之後就過世了,當時我大哥大姊的年紀很小,我爸爸沒辦法照顧,就娶了我媽媽,算是續絃。
  我媽媽嫁給我爸爸之後,陸續生了6個孩子,1個男的,5個女的,我們家總共8個小孩。我爸爸過世後,留下8個小孩給我媽媽,她的辛苦可想而知,凡是有 錢賺的工作她都會去做,來養育我們8個兄弟姊妹。我大姊年紀比較大,會幫忙做事。雖然家裡窮,可是我媽媽還是把我大哥送到新竹第一公學校唸到高等科畢業。 當時要唸到中學大學非常不容易,像我們這種貧窮的農家,能夠上小學就很不錯了,我哥哥還唸了2年高等科,之後他很上進,參加檢定考試取得小學教師資格,就 一直當老師,最後當了新竹水源國小校長。退休後在新竹當過公教人員退休協會會長。我大姊嫁到新竹一個很大的農家,家人通通要做農事,非常辛苦,後來她們的 土地給人蓋房子,她分到很多錢,我建議她用這筆錢投資橫山萬瑞遊樂園,總共12萬坪,現在她是我們兄弟姊妹當中最富有的。

黃騰輝先生
攝於黃宅

2004年5月7日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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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2:
  您父親過世之後,您的母親為了扶養你們,很辛苦,您可以舉幾個例子嗎?

黃騰輝2:
  她幫人家砍摘甘蔗,幫人家做很多田里面的事情,還要理家,替人家幫傭,在家裡養雞養鴨養豬,各種事情都做。當然我們也會幫忙。媽媽的節儉和耐力的身教,我學到了。成家之後,一無所有的狀況,也沒有向人家借過錢,從小過慣了貧窮生活的人,是很容易適應的。


莊紫蓉3:
  您母親是怎麼樣的節儉?

黃騰輝3:
  譬如她幫傭回來,路上有人家種的蕃薯,向主人打個招呼,摘一些蕃薯葉回來,嫩的部分可以當作我們的菜,硬的籐剁一剁煮給豬吃。
  還有,我哥哥在教書,我媽媽怕傷到我哥哥的面子,有很多場合都不出面。她還有一個觀念:我大哥和大姊不是她親生的,所以她對我爸爸留下來的這兩個小孩 特別好,比方說哥哥上學上班時的便當,媽媽往往特別下功夫為他準備,加個蛋或是什麼。我們沒有吃過蛋,看到媽媽在煎蛋,很想吃,媽媽就會對我們說:「你們 要忍耐。我沒生人家的手、沒生人家的腳,今天他們認我這個媽媽,我沒有給他們比較像樣的回饋,我會過不去。你們還小,以後有機會。」


莊紫蓉4:
  聽媽媽這麼說,你們可以接受嗎?

黃騰輝4:
  ——也沒什麼不能接受的啊!我們兄弟姊妹從小到大都沒有喝過牛奶,都是喝媽媽的母奶,不夠時怎麼辦?就用米麩泡開水吃,沒有機會喝到牛奶,一直到現在我的肚子還是不習慣喝牛奶。家裡面多半吃稀飯,蕃薯和蔬菜是自己種的。


莊紫蓉5:
  家裡有田地嗎?

黃騰輝5:
  早年我們有一些父親留下來的田地。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經濟越來越困難,上面規定每個地方都要國防獻金,獻金的數目是我們好幾年的稻穀收入,搾取得很 厲害。正好那時候我哥哥要結婚,是在新竹神社舉行日式婚禮,需要一筆費用,也要準備像樣一點的房子讓哥哥當新房,所以就賣掉了一塊地。當時老師的薪水非常 低,不夠養家,我哥哥覺得應該出來做生意。做生意需要本錢,又賣了一塊地。可是,學校的老師要在商場跟人家混是很難的,我哥哥又是個老實人,沒有兩年就全 部賠光了,我家幾乎一無所有。


戰時經驗──奉仕作業、配給、轟炸


黃騰輝:
  戰爭越來越激烈,那時候日本人要建設機場和高射砲砲台等軍事設施都需要民工,照每一家的人口分配。那種工作很辛苦,兩邊的畚箕要挑幾公斤都有規定,日 本兵在監督著。那時候交通不方便,我們要去的工地比較遠,早上四、五點就起床,走路到達工地八點鐘開始工作。那時候我小學五、六年級,可以抵一工,我妹妹 三年級也參加。日本兵帶著我們去工地,過河時他看我妹妹那麼小,就背著她過河,以人頭充當工數。
  當時這種機場或砲台的「奉仕作業」,我都做過,砲台大部分是在山上比較隱密的地方,機場通常是一片光禿禿的地方,大太陽曬下來,美國飛機來掃射,目標 也非常顯明。幾次我們在工作時,飛機來了,一掃射就死了幾個人,那時候人命不值錢,今天沒有被掃到,不曉得哪一天會輪到。當時被機關鎗掃到的也還好,一下 子就走了沒有什麼,沒有被掃到的,反而痛苦,物資缺乏,沒有東西吃。有一個例子,在機場做工沒有水喝,很痛苦。有一次當地的歐巴桑挑了一擔水要去給她的同 伴喝,經過我們工作的地方,我們實在很渴,向她要一點水喝,用手捧起水喝進嘴裡,感覺那水真甜真冰涼!那是井裡面打起來的水,沒想到那麼好喝。
  那時候米都是配給的,警察會來查,家裡養幾隻雞幾隻豬都有登記。當然台灣人也不是百分之百老實,有時候沒有登記到,或是公家規定一塊地一季要繳多少 米,如果是河邊的地,開墾種植的範圍比登記的稍微大一點,那種米農民會自己收起來,然後再跟人家交換布料等等其他的物資。我們到鄉下把一包米放在書包裡面 背回來,被抓到的話要坐牢29天,但飢餓難忍,也只好硬著頭皮幹了。


牛繩──聯繫人和牛之間的血管


莊紫蓉6:
  你們家的田還沒賣掉以前,是你母親在耕種嗎?

黃騰輝6:
  有一部份要請人幫忙,例如播種、收割的時候。我們和鄰居都是用換工的方式互相幫忙。


莊紫蓉7:
  您做過哪些田里的工作?

黃騰輝7:
  插秧、割稻、除草,無所不做,犁田比較困難。



莊紫蓉8:
  家裡也養牛?

黃騰輝8:
  沒有,因為我們的地小,牛都是向鄰居借的。可是鄰居的牛,我們要幫忙照顧。照顧牛是很簡單、很輕鬆,非常好玩的事情。牛最喜歡吃的是蔗尾,我們那邊多 的是甘蔗田,把牛牽過去,砍幾個蔗尾給牠,就讓牠在草地上自己吃草。鄰居的牛,等於是自己的牛一樣,因為我們也要用牠,所以我們全家都不吃牛肉。牛是很懂 人性的,我一個同學家裡的一頭牛,從生出來就是他在照顧,我也幫忙照顧過。那頭牛長大以後,他爸爸把牛賣掉,買牛的多半是北港一帶牛墟的牛販,會來趕牛。 那頭牛要被帶走,那同學非常不捨,他知道牛販大概幾點鐘會來趕牛,很想看看那頭牛的最後一眼,就不上課坐在馬路上等他的牛經過,我也陪著他在那邊等,看他 依依不捨地叮嚀著牛:「你去那邊要好好聽人家的話,才不會被打啊!」。可是很奇怪,牛好像打不痛,我們用牛鞭只是給牠一個警告而已,不是真的打,因為對牛 實在有感情。牛走得比較慢,我們會用牛繩拖牠一下,可是有時候也捨不得用力拖牠,我覺得那條繩好像是我們的身體和牛的身體的一條血管,有這樣的感覺。所以 叫我們吃牛肉,實在是吃不下去。


莊紫蓉9:
  您小時候放牛時,牛很乖自己吃草,您就跟朋友玩嗎?都玩些什麼?

黃騰輝9:
  玩的花樣很多,比方說用草折成蚱蜢等小動物,或是隨便摘一片樹葉就可以吹出音樂。


小學生涯

故 鄉

被現代文明吞噬的翠綠,
我竟在自己成長的地方迷路。

一再肥胖過來的廠房,
把寬暢老路擠成陰暗小徑。

流浪回來,
好不容易在祖墳的旁邊,
找到被遺忘的DNA。


莊紫蓉10:

  在〈故鄉〉這首詩裡,您說認不出自己的故鄉——

黃騰輝10:
  是啊!故鄉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眼睛閉起來也可以走路的地方,竟然我不認識了。

黃騰輝詩作
〈悲哀〉被譯成日文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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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11:
  您住在竹北的時間不很長?

黃騰輝11:
  我二十幾歲才離開竹北,我離開時雖然竹北已經有一點繁榮了,但是還是滿純樸的。蓬勃發展大概是這十年來的事。
  竹北開始繁榮以後,舊港反而不如竹北了,所以日本人就設立了竹北鄉,成立了竹北國小,那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當時竹北有竹北、六家、鳳山等三個國 小,剛好是山上、平地、海邊各一個。我小學一、二年級時上學比較辛苦,從我家到新社國小大約3公里多,要走40~50分鐘的路才會到。而我小學6年加上高 等科2年共8年,我幾乎沒穿過鞋子,那路是石頭路,尤其冬天,沒穿鞋子的腳走在石頭路上,相當難過。那時候老師的教育很嚴格,如果忘記帶上課要用的東西, 老師說:「回去拿!」,老師不知道我回去一趟要走那麼久,等我拿回來,早就下課了。竹北國小有一部份新校舍蓋在新社和竹北中間,離我家比較近一點,那就好 多了。
  那時小學教育比較特殊的是,4、5年級開始要受軍訓,如鎗劍術、劍道,我們上劍道課時,女生上家政課,學習日本女人的禮節:敬禮時頭要低到幾度,手必 須五指併攏,如何整理家庭等等。另外,還有修身也很特別,每個禮拜一的第一個鐘頭由穿著全套文官服的校長教,修身書上的第一頁是日本天皇的照片,要翻開那 一頁時,我們要最敬禮。這一門課教我們做人的道理,所以,我們絕對不會買電影票或坐車時插隊,這在我們是沒有辦法接受的事。排隊時插隊,在我們的哲學裡面 是不可能的事情,後來光復以後看到插隊這種事情赤裸裸地發生,我們覺得不可思議,後來想一想:「啊,這是中國時代啦!」在日本時代,如果上級或是國家要你 去死,我們絕對不敢不去死,絕對遵守命令。在學校裡面,低年級生見到上級生一定立正敬禮,如果沒有立正敬禮,由他隨便打,絕對不可以還手。


莊紫蓉12:
  您小學時,台灣人老師多還是日本老師多?

黃騰輝12:
  差不多一半一半,高年級日本老師多,低年級的,也有台灣人高女畢業的小姐。


莊紫蓉13:
  小學時有沒有哪位老師讓您印象深刻?

黃騰輝13:
  一、二年級的老師都對我特別好,因為我阿姨是新竹市資格很老的老師,我老師和我阿姨是好朋友,我到我阿姨家裡去,常常會碰到那個老師,他都會對我說:「好會唸書,好可愛哦!」。三年級的老師是日本校長的太太,她很溫柔,學生調皮搗蛋都要校長代為制裁。


第一篇作品發表


黃騰輝:
  那時候我住在鄉下,沒有機會接觸文學。還好我家在竹北街上,隔壁開雜貨店的有個小孩高我一年級,會買少年俱樂部之類的漫畫書,他看完的,我就向他借來 看,那是我一、二年級的事。三年級時我看吉川英治的三國誌,五年級就會看菊池寬的戀愛小說。六年級時,來了一個新老師,他家裡滿多日本文學全集和世界文學 全集之類的書,跟他一起住的他太太的弟弟跟我同年,常常會把那些書拿來借我看。當時看那些日本文學、世界文學,只是好奇地在追逐故事的發展,對於文章是半 懂非懂的。
  我三年級時,寫了一首短歌,老師幫我投稿,在皇民新聞登出來。

莊紫蓉14:
  那首詩寫什麼?您還記得嗎?

黃騰輝14:
  當時皇民新聞的主編好像是龍瑛宗。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アイウエオ
           うちの妹
           一年生
           わさ目も振らあづ
           又アイウエオ

(アイウエオ/我的妹妹/一年級/不東張西望/又是アイウエオ)


  這首詩總共31個音,也許是純真無邪的韻味被採納。我們從二年級開始,朝會完畢進教室,一定要朗誦「我們生為日本臣民,從心裡面感謝。」 這一類的兒童誓詞,也要朗誦明治天皇或是他太太昭憲皇太后所寫的短歌。剛開始我們不瞭解他在寫什麼,可是誦久了就會瞭解。所以,對短歌我還有這麼一段似懂 非懂、懵懵懂懂的朗誦經驗。


莊紫蓉15:
  這是您發表的第一首作品。

黃騰輝15:
  哈哈!對以後寫詩是不是有幫助,我也搞不清楚。小學就這樣糊里糊塗,鄉下小孩子。

黃騰輝手稿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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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16:
  您小學時的課外閱讀都是向那位朋友借書來看。您姊姊有沒有看什麼書?

黃騰輝16:
  有,她們看婦人俱樂部之類的。我二姐小學畢業就沒有再升學,家裡的環境不許可。不過,我媽媽的姊姊在新竹一家比較有名的住吉女子公學校教書,我二姐就 住我阿姨家,唸那所學校,與陳秀喜是前後期同學。二姐小學畢業後,去當辦事員。我三姐送人當養女,四姐小學的成績非常好,那時竹北國小開始招高等科,就唸 到高等科畢業,五姐也送人當養女。我妹妹小學畢業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教育比較普及,唸完初中再唸師範。


懷念恩師──松本久男


黃騰輝:
  我小學六年級時那個陸軍伍長(下士)老師是個標準的日本軍人。他認為我埋沒在泥土裡很可惜,應進入工業學校學一技之長,而且將來大東亞戰爭,也需要工 業人才。但小學畢業鄉村小學分不到名額沒有考取,光復那一年高等科畢業,等於初中畢業了,升學有兩條路:一是唸初中,一是唸高中。我同學比較聰明,考高中 考取了,考初中反而比較難,因戰爭失學的人多,大家同擠窄門。我們受日本教育的死腦筋,認為沒有那個根柢的話,去唸高中,唸大學也沒有用。所以比較「笨」 的人就去考初中。我考進新竹工業學校,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唸。可是,我去考高中的同學,後來到台北唸建國中學,再唸台大醫學系,我們還在唸書,他已經在當醫 生了。

莊紫蓉17:
  您小學五、六年級時,那個日本老師對您很好,是因為您成績好?

黃騰輝17:
  我成績還不錯,前幾名。日本戰敗後,遣送回去,他們能帶回日本的東西有限制,那位老師家裡很多東西帶不回去的,能賣的就賣,其他的就送給我們。這位老 師把全套的日本文學全集和世界文學全集留給我,他們傳家的一把日本刀也給我,桌子等傢俱也留給我。他認為我要上中等學校,要穿制服,把他的文官服給我。他 給了我很多東西。我們實在沒有東西送他,他說東西送他也帶不回去。他要回去時,請我們二十幾個同學到他家裡吃飯,告訴我們說:「我這輩子不知道能不能再來 台灣,希望你們好好唸書,保持自己的健康。」他就這樣走了。他有留給我們日本的地址,可是寫信去都沒有回音。後來我們同校別的老師來台灣,我們就向他打聽 我那個老師的消息。他說:他們那一班船,在回日本的途中,被殘留的魚雷炸沈了。一直到現在都聯絡不到他的家人,這是我們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
  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這個老師的忠厚:戰爭激烈期間,他被徵調入伍,他本來就是伍長。臨走前他到我家裡道別,向我說:「我現在就要去死,日本拜託你們 了。」還好他還沒去到南洋,戰爭就結束了,他回來後到我家裡來向我道歉說:「做為一個帝國軍人,今天以這樣敗北的身份回來,無臉見你們這些國民,請你們原 諒。」
  這位老師家裡只有太太、一個女兒、還有他太太的弟弟,總共四個人,要被遣返日本時,他是新竹某一組的組長,他家裡的事情都交給太太,自己到每個組員家 裡幫忙打點。我猜想,他們那艘船被魚雷擊中時,有救難船隻來了,可能他也會讓別人先上船,他自己留到最後,他這種個性的人就是這樣。這位老師在我的腦子 裡,一直以他為我人生的標榜。


莊紫蓉18:
  這位老師教了您多久?

黃騰輝18:
  六年級一年還有高等科兩年共三年。他還兼青年學校的導師。


莊紫蓉19:
  日本老師會打學生嗎?

黃騰輝19:
  日本老師是習慣用打來管教學生。不過他們打人是有道理的,被打的時候,我們覺得沒有道理要反抗。我們農村的孩子比較調皮,比較笨,老師教不動就會生氣,一生氣就打。可以說,三、四年級以前,我們是被竹片養大的,但是,我們絕對服從。


莊紫蓉20:
  這位老師對您的影響滿大的。他叫什麼名字?

黃騰輝20:
  松本久男。他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弟弟或是小孩子一樣看待。


莊紫蓉21:
  他送您的書、日本刀都還在嗎?

黃騰輝21:
  228時,家裡不能有武器,就把日本刀丟到附近的河裡去了。至於那些書,我常常搬家,搬來搬去的不曉得到哪裡去了。


莊紫蓉22:
  不過他的精神還在—-

黃騰輝22:
  對。這位老師很兇,也會打人,他打人是用拳頭,把你打倒了,說:「站起來,有種打過來!」你打不過他,他說:「為什麼這麼軟弱?」,有時候打學生,打 得他自己都流眼淚,所以我們都很服他。有時候我們去做工,他帶隊,學生肚子餓了,他就把自己的飯糰給他吃。有一次我沒有帶便當,又熱又餓,老師把他的便當 給我吃,他自己沒吃,他說:「我才不像你那麼弱不禁風的,我三天不吃也無所謂。」——不曉得這算不算愛的教育。


以學校生活為題材開始投稿


黃騰輝:
  戰爭末期,鄉下有教漢文的私塾,我跟著朋友也去學,當然不是北京話,是用台語唸的,從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四書等,對中文有一點點概念。
  光復不久,報紙全部變成中文。我有一點中文的概念,學中文可能比較快。不過國語有捲舌音,大家還在扭傷舌根的時候,而當時自己好像一隻小蝌蚪,還沒有長腳就想去買一雙新鞋的那種心情,就憑那幾本字典,用日文的思考模式,一半翻譯一半猜測,寫起中文來了。
  當時,我們那裡有《光明報》,《竹風日報》,《青少年導報》,也有雜誌,我就開始投稿。那時候寫中文的人大都是大陸來的人,而大陸來的人也不見得都會寫稿,所以那些報紙雜誌稿源很缺乏。像我這樣用日文的思考方式,一半翻譯一半猜測所寫的稿子投去,竟然被採用。

莊紫蓉23:
  那是您就讀工業學校的時候?

黃騰輝23:
  對。


莊紫蓉24:
  您寫的是詩還是散文或是小說?

黃騰輝24:
  不是詩也不是小說,只要成文就好,有時候寫一篇日記,有時候寫一個小小的故事。濫讀多了,也會編一些小故事,他們也很歡迎,甚至編者常常寫信來邀稿,請我到那邊喝喝茶,很禮遇呢!


莊紫蓉25:
  您當時所寫的題材都是從哪裡來的?

黃騰輝25:
  學校生活比較多。那時光覆沒多久,學校的老師非常缺乏,日本老師回去了,台灣人受過高等教育來當中學老師的非常少,所以一個老師有時候兼4、5門課, 有的課還容易騙,幾何、代數、物理、化學這些東西是騙不了人的,老師自己也不懂。有時候我就寫學校上課的情形,報紙登出來,校長看到了,好幾次找我去校長 室,告訴我:「家醜不可外揚,你知道不知道?對老師有什麼意見,你儘可以來跟我講,你一寫出去,好像我們這個學校是亂七八糟的。」校長沒有給我記過,而老 師、教務處、訓導處都對我滿禮遇的,大概是怕什麼時候我再弄一篇文章出去。


黃騰輝旅遊日本
日本留影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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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26:
  您都是寫真實的情形嗎?有用筆名嗎?

黃騰輝26:
  不敢明目張膽,稍做隱喻,不過人家一猜就知道是寫哪個學校。我用了好幾個筆名。當時我不懂什麼叫做詩,只要成文章就好,而且,更重要的是,還有一點稿費。


論文比賽

黃騰輝:
  台灣省政府成立一週年,省府舉行論文比賽,題目是〈省政府成立一週年觀感〉,我想可以發揮一下,果然得第一名,獎金不少,學校也大大地鼓勵。之後,我 自認為中文還可以,所以就投稿到報紙以外的雜誌,尤其農林廳的《農友月刊》,正好我是農村子弟,對農村比較熟悉,寫個2、3千字的短篇小說,他們也滿歡迎 的。我想,我的文章能夠刊登出來,有一個原因,就是當時能夠寫文章的人比較少。
  後來陳誠辦三七五減租,有個論文比賽,我也拿第一,與駐日代表的林金莖同時得獎。蔣經國推動「克難運動」也辦論文比賽。蔣經國的「克難運動」是克服身 邊的小困境,我則認為要講就講大一點,從幾個公家單位的生產能力、國民所得著手去寫,結果得了第一名,獎金一千元,當時公務員一個月薪水大約2、3百元。 之後中央黨部有三民主義論文比賽,有幾個題目可以選擇,我選的題目是:「為什麼要節制私人資本發展國家資本」,這是三民主義關於資本的一個論點。當時我有 個老師,曾留學莫斯科大學,他提供給我不少意見,這篇論文也得了第一名。一起參加那次論文比賽的,還有後來當過蔣介石中文秘書、國民黨中央黨部文化工作會 主任的周應龍。

莊紫蓉27:
  您當時為了參加論文比賽,收集了一些有關資本等資料,對經濟問題下過功夫,這對於您日後的事業是不是有一點影響?

黃騰輝27:
  老實講,當時有老師認為我不應該唸工職。我本來的想法是,我唸工職機械科,能夠操作車床,做一個車床工我就滿足了。後來我寫這些文章,必須收集一些財經、政治、法律的資料,而使自己的興趣有很大的轉變。


從小說、散文,到詩


黃騰輝:
  寫了這些論文之後,我認為自己的中文程度還可以,可是我看的文學書籍還是詩、小說、散文居多。後來小說的文字沒有辦法滿足我的慾望時,就進一步去看散 文,散文的文字比較精緻。散文也不能滿足時,就跳到詩。就像喝酒一樣,起初喝啤酒,後來感覺啤酒味道不夠,就喝清酒,清酒14.5%的酒精還是不夠,想要 喝高粱,這樣一路醉下去,最後醉到詩裡面去。

莊紫蓉28:
  您當時閱讀的都是中文的作品嗎?

黃騰輝28:
  中日文都看,但當時日文已被禁止,只好寫中文。開始我是寫小說,因為那時候有幾個晚報,尤其大華晚報,每天都要一篇一千多字的小說,一次有幾百元的稿費。當時中華日報要2、3個月以後稿費才能到手,大華晚報的稿費非常快,刊出3、4天後,稿費就下來了。


莊紫蓉29:
  您當時都是讀些什麼作品?

黃騰輝29:
  濫讀,沒什麼方向,但還是日文較多。至於寫稿,第一要看文藝刊物,他們要什麼樣的稿,必須先摸清楚。1~2千字要寫一篇小說是滿困難的,就像以前電影 的「本事」一樣,幾百個字交代電影的故事。我大概是像本事一樣,字數加一點減一點,湊成一篇一千多字的小說,投去就登出來了。


莊紫蓉30:
  除了文藝刊物之外,還有看其他什麼文學作品?

黃騰輝30:
  有啦,不過沒有偏好哪個作家。那時也認識幾個寫文章的人,像潘壘、李莎、覃子豪、鐘鼎文、鄧禹平等,台籍的龍瑛宗、吳濁流、王昶雄、黃靈芝等,日文禁用後,都封筆不寫了。
  老實說,寫那些東西都是騙稿費的,真喜歡的還是詩。詩不需要設計故事,想到什麼就可以馬上寫出來。我從小報紙開始寫,後來有新詩週刊,藍星等。日本的 東西看多了,比一般在台灣受日本教育的人,日語可能好一點。因為懂日語,在三菱工作了36年。中國菱電日本的資本額56%,台灣的資本額44%,人事命命 經理級以上的都要報到東京,我們開會、日常來往、文書等等,都是用日文。

黃騰輝(左)與葉笛(右)
攝於巫永福獎頒獎典禮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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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菱電36年


黃騰輝:
  我早期曾經去一家印刷文化公司應徵過廣告文案的撰寫,這個老闆以前是《新生報》的編輯,看了我的中日文自傳,叫我去筆試—把一篇日文古文譯成中文,一 篇中文古文譯成日文。當時人浮於事,他們的薪水又高──一個月2千元,那時候教員薪水一個月才六百元──應徵的人很多,剛好他們找來的評審梁雲波常在新詩 週刊發表作品,知道我這個人,我就被錄取了。我的工作是廣告文案的起草,但我建議老闆不單做印刷廣告,還要對客戶的事業提高其形象與價值,積極參與客戶促 銷活動甚至代編廣告印刷的預算,等於是客戶的顧問公司,當時有這樣的觀念的比較少。還趁日本讀者文摘廣告部部長到台灣來視察之便,請他發表一場公開演講, 在台灣工商界比較有企圖心的老闆,找了一百多家卻超過兩百人來聽講。
  接著不久,東京舉辦第二屆亞洲廣告會議,這位先生通知我們台灣要不要派代表去參加。我聯絡之後,有十幾個人要去,當時出國很不容易,費用也很高。我告 訴他們,不要空手出去,先把台灣的廣告市場作一個調查,把資料帶過去。那時候日本很多廠商已經來台灣設廠,尤其製藥廠,他們一年的廣告費用極可觀。假如台 灣的廣告公司跟日本的廣告公司合作,廣告費用就全部撥過來,生意做不完了。我給他們這樣的建議,他們去了,真的拿回了廣告合作計畫。台灣頭一家成立的就是 國華廣告公司,這應該是台灣廣告業的起頭吧。

莊紫蓉31:
  廣告、美術設計和詩一樣,也是一種創意。

黃騰輝31:
  對啦!那是一種創意。詩的語言活用在廣告裡,可能是那個時候開始吧。


莊紫蓉32:
  您在中國菱電工作36年期間,經常和日本人相處,因此瞭解了日本的文化、觀念種種,這跟您學生時代對日本文化的瞭解,有不一樣的地方嗎?

黃騰輝32:
  學生時代有人就說我不應該讀工科,應該去唸經濟、政治、法律,後來我去唸東吳大學法律系。從唸書的時候開始,我做過很多工作:當過台北市電器商會總務 組長,印刷公司編輯和廣告詞寫作。大學畢業後,正好有個機會,朋友做水電工程,要跟日本合作,需要日語的人才,就把我找去。日本三菱電梯賣到台灣,需要人 安裝、保養,就找一家比較老實,技術好的廠商合作,我們這一家公司被選上了,與日方的交涉由我辦理,把三菱的技術引進台灣,請他們來投資,成立了中國菱電 公司。本來的名字叫做台灣菱電,但是當時我們退出聯合國,冠「台灣」這個名稱當局有所顧忌,經高人指點改用「中國菱電」,我就在這家公司「混」了36年。 剛進去時當個小嘍嘍,替人家當翻譯,跑跑腿。後來日本人認為我這個人還可以,升為課長、副理、經理、協理、總經理。公司的員工最多的時候有一千五百多人, 不少碩士、博士等高學歷的,要帶領這麼多員工,要有很大的責任感。這個公司是從零開始,當初三菱拿來投資的是一些報廢的機器,我們將那些機器整理好,就從 報廢的機器慢慢做起,建立形象。36年來創造了數百億資產,但退休的時候,什麼都沒有,這是當人傢伙計的下場。(一笑)
  在這36年間,我當政的時候,最好的時期,員工的薪水比別人高,年終獎金平均發到十個月,一個工友的年終獎金都可以買一部車,股東最多一年可以分到百分之一百二十,現在有很多老員工、股東都還很懷念。


黃騰輝先生
2004年5月7日攝於黃宅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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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33:
  雖然您說退休時什麼都沒有,可是在這36年間,您應該有一些其他的收穫吧?

黃騰輝33:
  對,這36年當中,員工、客戶都建立了不少友誼,還有無數的獎盃獎牌及一些感謝狀,薪水也不錯。1500個員工的薪水由我決定,當然,我自己的薪水不 能定得太高,對於副總經理等其他人的薪水,我可以定高一點,甚至高過我都沒有關係。假如當時薪水是別人定的話,我今天的生活可能比較好過。我最高的薪水都 克制在20萬以下,當時跟我們一樣做電梯的,總經理的薪水都在30萬到50萬,我的業績又比他們好。


莊紫蓉34:
  不過很多事情都有得有失,假如您在這方面有失的話,可能在另一方面有得。

黃騰輝34:
  哈哈哈!謝謝你的開示。也無所謂啦。不過,就整個人生來講,付出這麼多,和得到的來比,是負數的生涯。好在我們從小節儉,貧窮對我們不是很難受的事,過得下去啦。


莊紫蓉35:
  您現在過得很好啊。

黃騰輝35:
  現在不錯啦。一方面是我大兒子的關係。他當初要去美國留學時,我只給他一萬四千美金,因為紐澤西州立大學通知單上碩士唸完需要一萬四千美金。我跟他 說,我到台北來唸書,都是靠自己,你到美國讀書,也要自己規劃。他交了一個女朋友帶到美國,幫忙他處理家裡的事,自己想辦法開創他的人生。後來他當高科技 產業分析員,幫人家分析,人家投資股票時,收一點回饋,可是金額大,賺了不少錢。在美15年所賺的可能抵我一生的收入,所以他回來可以買天母的大房子。

黃騰輝全家福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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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在詩的國度


黃騰輝:
  我這一生對詩壇最大的貢獻是,把陳秀喜拉下海。今年(2004年)是《笠》詩刊發行40週年,我寫了一篇〈冷暖四十年〉,也提到陳秀喜。我認識她時, 她還不會中文,她會寫一些短歌俳句,她的個性很四海,很好做朋友。我有個朋友鄭世璠是畫畫的,我們經常在一起聊,陳秀喜也是我們的玩伴。我想:請陳秀喜進 來,反正她英英美代子嘛。起初她不肯,說她不會中文,我就說:「學啊!」鄭世璠也勸她要學。她就開始寫,參加了笠詩刊。後來陳秀喜發揮了那種很四海的魅 力,笠詩刊的合評會經常在她家裡召開,大家肚子餓了,就叫她煮個東西來吃。林煥彰就叫她阿姑,「姑媽社長」就是這樣來的。
  陳秀喜後來發揮了她的才華,寫了不少好詩,陳水扁總統演講時還要提她的詩。所以,在詩壇裡面,這個大概是我唯一的貢獻吧!哈哈哈!

莊紫蓉36:
  您太客氣了。

黃騰輝36:
  陳秀喜當社長,詩刊的運作,詩人情感的聯絡,都是她在辦的。那時候我太忙了,連我家人要來公司找我,秘書都以沒有預約回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莊紫蓉37:
  那段時間,您寫詩比較少?

黃騰輝37:
  根本沒辦法寫詩,會一直開開開,晚上吃吃吃,我這個肚子就是那時候吃得這麼大。根本與詩完全絕緣了。走上這條路,把自己的青春、智慧,廉價賣給它,而自己喜歡的事沒有做,這是很錯誤的一條路。最近我寫了一篇〈七十歲的命題〉,唉!走錯了路了。

黃騰輝先生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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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38:
  如果從新來過,您不會這樣走?

黃騰輝38:
  現在我什麼都沒有,有一塊小小的方塊,讓我獨吟無韻的小詩,我就滿足了,不再管什麼了。走錯路就走錯了,也選錯老闆了。三菱公司資產、規模這麼大,替他賺個一百億二百億,他根本不痛不養。


莊紫蓉39:
  不過,您這樣的工作經驗,正好也讓您的詩有自己的特色,就如李魁賢先生講的,您從經濟的角度切入,這是台灣的詩人比較少見的。

黃騰輝39:
  我想,商人寫詩,就像在一幅山水畫上面畫上一部賓士車、一架噴射機一樣。


莊紫蓉40:
  我想,噴射機、賓士車也都可以寫成詩吧?只要有詩的味道。當您寫詩的時候,就是詩人而不是商人了。

黃騰輝40:
  將來的詩該怎樣發展,後現代的詩的面貌是怎麼樣,可能大家還在摸索。以後的生活,都是用電腦資訊,到底詩要怎麼走,可能是另外一個新的時代的觀念。這是要談到歷史、詩論的範圍,這就不是我的專長了。


詩,烘乾悲傷的眼淚、給寂寞取暖、讓孤獨麻醉


莊紫蓉41:
  您有幾首詩提到孤單、孤獨。好像每個人都有感到孤獨的時候,而每個人對孤獨的感受不盡相同,排遣孤獨的方法也不一樣。您最早意識到孤獨是什麼時候?

黃騰輝41:
  人在孤獨的時候,有詩的話—能夠看到一首好詩,或是自己能夠寫出一首好詩—,就像在寒夜裡面取暖的感覺。孤獨,好像自己掉進去忍受不住的狀況,好像自 焚一樣的感覺。被孤獨自焚的時候,很想有一杯烈酒,讓自己麻醉。悲傷到自己沒有辦法負荷的時候,可能會掉淚,假如有一首好詩的話,可能會把你掉下來的淚水 烘乾。
  最近《笠》詩刊要出一本四十週年專輯,同仁提出幾首作品和對詩的觀感,我這樣寫:「詩是把哲學或是現實的科學揉化成一種感動,當你被寂寞淹沒,可以把它拿出來取暖,悲傷的時候,幫你烘乾臉頰的淚滴。被孤獨自焚的時候,是一杯麻醉的烈酒。」


莊紫蓉42:
  您有沒有讀過這樣的詩?

黃騰輝42:
  沒有呢!哈哈!自己也寫不出來。
  我很害怕跟人家談詩,對自己的作品我有一個看法,就像我的一首詩「拙作」所寫的,不知不覺地被文字拐騙了,掉進去詩的陷阱。可是那個東西被刊登出來, 我會覺得無地自容,好像恥部暴露出來一樣。黃荷生有一本詩集《觸角生活》,有一點超現實的表現,起初有點不知道他在談什麼,可是當你穿過迷障能夠瞭解他的 詩以後,會有一種很深的感動。但是,出了這本詩集之後,他完全和詩絕緣,想要跟他談詩,他馬上說:「你不要和我談詩,那是見不得人的。」


莊紫蓉43:
  您也有同樣的感覺?

黃騰輝43:
  對。


莊紫蓉44:
  您剛剛提到過〈七十歲的命題〉這首詩,那是您七十歲寫的?

黃騰輝44:
  對。寫得不滿意,不敢拿出來,修修改改,因為我沒有受過嚴格的中文訓練,不知道文字上是否對。那是我七十歲的感想。


莊紫蓉45:
  有人認為人生最好的時期是55歲到65歲這個階段,您人生最好的階段是什麼時候?

黃騰輝45:
  五、六十歲時我是在窮忙,忙得團團轉,為了人家的事業,忙得很不值得。我還是覺得童年至三十歲左右是最好的,那時還可以看一些人家的作品。


兩個女人──母親和妻子


莊紫蓉46:
  您寫了一系列懷念妻子的詩,很令人感動——。可以請您談談您的妻子嗎?

黃騰輝46:
  最近我寫了一篇〈情債〉。每年七月中元節時,就聯想到這一段。我的妻子58歲就過世了。她生出來的目的好像是要替我服務的。我在印刷公司當經理時,公 司招考會計,2、3百人報考,只取一個。她是商職畢業,考了第三名,可是她長得非常漂亮,當她老的時候,我帶她出去,人家還把她當作電影明星。
  人家分財產,我是分母親,不是孝順,我從小依靠她,沒有她在身邊就覺得不自在,有她在就感覺很安定。所以母親一直跟著我。我母親不識字,但是腦筋很 好,買菜時幾斤幾兩一下子就換算出來。她一輩子都是為別人著想,舉一個例子:我哥哥有五個小孩,他當校長要養五個孩子很辛苦,那時候校長的薪水很少。我經 濟也不是很好,他五個小孩高中畢業以後唸大學,全部都在我這裡吃、住,這是因為母親對哥哥的愛,影響到我也能夠接納。而我老婆也非常歡迎他們。
  我當總經理,公司員工出去旅遊,到遊樂場所,我太太叫大家把行李、小孩子通通交給她照顧,讓員工放心去玩。遊覽車一、二十部出去,吃飯時藍領的菜不 夠,白領的菜有剩,她就到處去看,把白領的菜拿去給藍領的吃,她就會做這樣的工作。所以有很多公司的事情不好跟我報告的,都會找我老婆商量。我老婆55歲 才退休,這中間她一直在我跟朋友合夥的公司當財務經理,剛開始我們家比較窮,她都是把薪水袋整個交給我。她娘家的經濟也不是很好,他爸爸是師範大學文書組 組長,退休後是客家會的義工。她有七個兄弟姊妹,她是最小的,小時候媽媽就過世,她嫂子的小孩全部都是她帶。她一個姪兒是長榮海運派駐泰國的總經理,聽到 她過世,從泰國趕回來,跪在她的靈前,滿面的淚水。可見她從小照顧姪兒,有那種感情在。
  這個老婆是為我活的,她也不會想要享受什麼,又賢慧又漂亮,她過世是我最大的損失。淋巴癌末期,據醫生判斷,拖不久了。可是經與病魔的苦鬥,拖了兩年才過世。臨終,她還是覺得這一輩子過得心滿意足。
  〈落日〉是寫我媽媽的一首詩。她八十歲罹患老人癡呆,87歲過世,我和我太太自己照顧了五年,也請專業護士幫忙,一直不忍心將她送到療養院。後來她背 部都爛了,開刀之後才聽我當醫師的侄兒勸告,送她到療養院。剛開始,我們每天去看她,後來,兩天一次,工作一忙三天一次,心裡有無限的內疚。去了看她睡在 那邊,眼淚流一流以外,還有什麼辦法?

黃騰輝夫婦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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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在褲袋,
吹著口哨,
這樣,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流過淚的。

踢著石頭,
一蹦一跳——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笑不出來。

莊紫蓉47:
  〈悲哀〉被收入日本的一本詩集,請您談談這首詩的寫作背景。

黃騰輝47:
  這,可能要回到小學生的時期,走路蹦蹦跳跳的年代。一個人受到刺激非常悲傷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可是我不願意讓人家看到心裡面的悲哀,兩手插 在口袋裡面,好像很悠閒,走路的時候把路邊的石頭踢一下,一蹦一跳的,沒有人知道我剛才流過眼淚。我想要讓人家不知道我悲哀過,甚至我想要吹吹口哨,多輕 鬆啊!可是不知道怎麼搞的,口哨聲音吹不出來。悲哀的深度,會影響到人的動作。很單純的悲哀的描寫。這首詩也許有人喜歡,日文翻譯者北影一以前在台灣住 過,瞭解台灣的情形,他翻譯了很多台灣的東西。


莊紫蓉48:
  我也很喜歡這首詩寫出悲哀的那種感覺。詩中所寫的那種悲哀,是什麼時候的事?

黃騰輝48:
  大概是小學的時候,什麼原因發生那個悲哀,我已經忘了,但是有這樣的一個狀況發生,所以我把這首詩的題目叫做〈悲哀〉。

黃騰輝(右)與莊紫蓉(左)
2004年5月7日攝於黃宅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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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49:
  〈白日夢〉這首詩也滿有意思的。

黃騰輝49:
  我們晚上睡覺時做的夢,醒來,或者碰到光線,這個夢就破碎了。可是白日夢,是在陽光下的夢,是一個人呆呆的發楞,在想東想西,不管怎樣,就是一路自己鑽進裡面,一個人孤獨地走下去。憑一杯咖啡,獨自醉下去——

白日夢

下午茶的主角,
往往是咖啡。

咖啡,最容易,
把孤獨醉成夢。

深夜的夢,
一曝光就碎。

為何誤闖陽光的夢,
縱然迷茫,
也甘願忘情獨行。

(本文刊登於《台灣史料研究》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