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與文學–鍾肇政專訪3

TLI_p18 時  間:1999年07月27日
地  點:鍾肇政先生住處

 

莊紫蓉1
  鍾老,這首菩提樹的歌詞是我一個長輩印給我的,不知道是不是您以前所唱的歌詞。

鍾肇政1
  不是,這跟我這一本歌本一樣。
  你那長輩怎麼會有呢?



莊紫蓉2
  她日本時代讀嘉義高女。

鍾肇政2
  日治時代台灣沒有幾個高女,台北有第一、第二、第三等三個高女,第三高女主要是台灣人女孩唸的、第一、第二是日本人女孩讀的學校。台北就是這三家比較 古老的,新竹有一家。嘉義有嘉義農林學校,日本時代的農校就叫做農林(農業、林業)學校。台南好像有一女中、二女中,高雄有高雄女中,屏東就一所農校,宜 蘭有女中和農林學校,花蓮也是有女中和農林。大概是這樣。
  這個菩提樹的日文歌詞是你親戚印給你的?她是嘉義高女畢業?


莊紫蓉3
  是。她讀書時是戰爭期間,畢業時應該是戰爭結束了。她說她們以前都是唱這個詞。

鍾肇政3
  我以前自己看書學的菩提樹的歌詞不是這個,大體的意思是一樣的,翻譯的人不同,會有一點差異。戰後,中學音樂課本也有「菩提樹」。


鍾肇政先生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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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4
  昨天我自己試唱一下日文歌詞,感覺和中文的不同。雖然我不懂日文的意思,但是用日語唱出來卻覺得有一點感傷的味道,用中文來唱似乎沒有那種感傷味。

鍾肇政4
  中文譯詞是要給中學生唱的,我想大概是這個緣故。日本人是不管這一套,忠於原文是第一個原則。幾年前我發起一個宏願,想找一些世界性的名歌配上客語的 詞給客家人唱,特別是適合小學、國中年齡層的。我從小就唱很多世界名歌,那是共通的,不管是戰前戰後的日本,或是戰後的台灣,甚至其他很多國家可能都一 樣,就是那幾隻歌。這樣的歌,曲調優美動人,幾乎每個人都很熟悉的 melody,配上客語的詞,很容易地可以讓青少年來唱,那等於是學習客語的一種手段。現在的小孩子都不會客語了。河洛語的也有一樣的情形,只是人多勢 眾,挽救起來比較沒有那麼吃力,目前的情況是這樣。所以幾年前我就一直在收集一些世界名歌,有一個朋友的老婆是音樂藝術博士(日本人),我請她幫我尋找, 她就把她手上的一本世界名歌選集給我。我以前買的是《世界名曲101 首》,是我戰爭時期買的,我就是憑那本書自己看譜學唱了很多,起碼有十好幾首,舒伯特的菩提樹、小夜曲倒不一定是買了那本書以後才學會的。現在都沒有人 唱,可能是我沒有去找來聽,我想唱片、CD應該會有,你錄給我的那幾首歌是從唱片或CD轉錄來的吧?是你自己有的是嗎?


莊紫蓉5
  是。可是用日語唱的就比較少見。

鍾肇政5
  我們這裡懂日語的比較少。你錄的是原文?


莊紫蓉6
  對,是德文。

鍾肇政6
  你今天準備很多問題要問嗎?


莊紫蓉7
  沒有很多,主要是唱歌。

鍾肇政7
  唱歌呵──,最近跑得很累。咳嗽的話,嗓音恐怕不太好。


莊紫蓉8
  這樣呵──

鍾肇政8
  現在哪裡還會唱歌!


莊紫蓉9
  上次訪問您時,聽您哼了一小段「平安夜」,聽起來聲音很不錯,很厚實。

鍾肇政9
  我有唱嗎?


莊紫蓉10
  講到那個教會的女孩時唱的。

鍾肇政10
  哦!我是用日語唱嗎?


莊紫蓉11
  對,您唱了一小段。

鍾肇政11
  很有味道是嗎?


莊紫蓉12
  是。

鍾肇政12
  得到國家文藝獎,麻煩一大堆,明天說要一起吃吃飯,商量得獎人要做一些好像是為國家文藝基金會宣傳的事──拍得獎人的電視專輯、開座談會、駐校藝術 家、接受媒體訪問等等。以前報上也有得獎人的一些報導:黃春明到哪裡當駐校作家啦、發表什麼講話啦。周夢蝶、黃春明好像都跑高雄中山大學,那麼遠我才不 幹,我不想去。最近我跑兩趟南部跑得很累。


莊紫蓉13
  南部很熱。路途也太遠。

鍾肇政13
  也不是多麼遠,坐飛機比較便捷,可是我跑松山機場就要兩個多小時了。我不是單純地計程車叫來:「松山!」就可以上飛機,我還有一大段路啊。
  媒體報導,公共電視要做我的專輯。我說專輯就免了,這一兩年內我的專輯起碼都有五、六次了,是很多人在電視上看到的,不是我亂講的。作家身影我自己的 部份接受訪問就有4、5次,而且到處跑,吳濁流的、鍾理和的又各找我3、4次,合起來就十好幾次了。哈哈!越老就越懶,說懶也沒錯啦,不過會變得很煩。一 樣的,訪問我做專輯不外就是那些,談的是差不多的,出外景也是這裡的名勝古蹟走走看看、拍幾個鏡頭啦,每次都一樣。周玉寇做了一次,楊照又做,吳念真也 做,行政院委託的什麼公司又做了至少 2 次,做出來以後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放映,這只是文學方面的。客家方面的次數只會多不會少,真的是有一點煩,很懶啦,這些麻煩能免則免,有這樣的感覺。

鍾肇政伉儷與孫子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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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學校去當駐校藝術家,如果非去不可,希望能讓我選,我會選一個很近的學校,跑起來不會很累的,比方元智大學。大約 2年前,我一連去演講了 2、3 次,他們剛剛成立了國文系,好像去年才招生,由文學院長兼系主任,他說有個台灣文學資料室,一整個教室那麼大,他帶我去看看,牌子是有了,裡面3、4個書 架,書架裡頭是空的。我內心裡面就覺得很奇怪,空蕩蕩的房子讓我看什麼呢。他說請我來當這裡的負責人,安排設計、開幾門功課。我記得那時已經確定國文系要 招生了,我不敢接,說:「我已經七十幾歲了。」,他說「沒關係啦,你身體還好得很。」,那時有過這一類的交談。結果我還是不敢去,心裡面就有一種負欠的感 覺。所以這次的駐校作家如果讓我選,我就選元智大學,看看他們有關台灣文學的研究室已經做出來沒有,如果還沒有,我可以提供一些意見。我是這麼想的。
  這次到南部去,我在鍾鐵民家住了一晚。我兒子開車,到員林一帶就開始下雨了,到西螺休息站第一次停下來休息時已經下大雨了,就在大雨中一路南下。我兒 子在台南有個老同學,已經約好先在他那裡吃個午飯,下午約3、4點就準備到美濃。我兒子同學說不必跑高速公路,可以跑省道出阿連到美濃比較近,約40分鐘 可到。我們經過阿連就到月世界,路都淹水了,又轉回來,那同學自己開車在前面帶路,說要跑山路,鑽來鑽去迷路了,上大岡山又下來還是回到楠梓,繞了很多 路。
  我兒子那個朋友很好意地幫我們在一所很大的廟訂了房間,但是那香客房很不理想。那朋友就邀我們到他家去住,說他家的房子很大。結果他家是養豬的,那養 豬的臭味我就受不了啊。還好鐵民一下子就趕到了,那裡離鐵民家很近,是鐵民媽媽娘家的親戚,和我一樣姓鍾。鐵民說:你會過敏,住這裡不好啦,到我那裡去。 我跟我太太就被載到鐵民家,離開那讓我受不了的空氣,好恐怖!就這樣在鐵民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到美濃窯,也是去看看老朋友。然後去參加下午四點半的頒獎,報老闆要留我們吃飯,我說要趕回家,6點稍過才上路,回到龍潭差不多一點了。
  雖然台灣這麼小,可是從北到南跑起來也是有點累。
  閒談太多了。
  我本來應該先照這個歌詞學唱一下,但是都沒有,恐怕不會唱得很好。

鍾肇政先生
與莊紫蓉、錢鴻鈞在
「鍾肇政文學會議」
1999/11/6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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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14
  這首歌中間有兩段變調。

鍾肇政14
  對啊!我以前唱的也是有變調。
  我唱唱看,如果不好我們就取消。
  你為什麼沒有選小夜曲而選菩提樹呢?


莊紫蓉15
  因為聽您說過,從以前到現在,每次聽菩提樹都會感動落淚。
  唱小夜曲也可以啊。您這本裡面也有小夜曲吧?

鍾肇政15
  歌詞都不一樣,唱起來沒有那麼順口。
  我這兩天呼吸都不很順暢,恐怕唱歌有困難。


莊紫蓉16
  這樣哦。

鍾肇政16
  (鍾老先對著喉嚨噴藥,然後唱”菩提樹”)
  試試看,聽聽看。(播放剛錄的鍾老唱的菩提樹)──不行,音不準。
  (接著鍾老唱「小夜曲」一小段,鍾老憑記憶唱以前所唱的歌詞,但高音拉不上去)

鍾肇政先生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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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17
  要不要把音降低?

鍾肇政17
  不行不行,好像要咳嗽一樣,很勉強。


莊紫蓉18
  我們不要用在紀錄片,就隨意唱唱好媽?

鍾肇政18
  你聽聽是嗎?剛才自以為歌詞還記得一些,事實上都忘了。
  來!(唱「小夜曲」一小段)
  不行,唱不起來。算了吧,不要了。
  現在呼吸道有毛病,不適合唱歌的時候。


莊紫蓉19
  可能去南部剛回來比較累。

鍾肇政19
  有可能影響了一些。很沒用啦,衰老,老衰啦。
  你要補充問什麼,我們就聊聊吧,唱歌就不要了。


莊紫蓉20
  談談音樂,好嗎?

鍾肇政20
  可以啊,你要我談音樂的什麼?


莊紫蓉21
  您喜歡唱歌,現在還會哼哼唱唱嗎?

鍾肇政21
  很少。比方洗澡的時候唱唱啊,有些人很喜歡洗澡的時候唱歌。很早以前,浸在日本式的浴桶裡面,歌就來了。現在沒有那個東西了,多半是隨便沖一衝很快就解決了,沒有那種悠閒。洗澡是悠閒的、很享受的,現在沒有了,所以很自然的唱歌的時候就減少。
  好像心情上也很有影響,忽然地、莫名其妙地有些 melody就冒出來,就開始哼了,沒有特別的去找什麼歌來唱。很奇怪的,有時候有一隻自己所知道的很古老的歌的 melody忽然會冒出來,連續地好多天會冒出同樣的 melody ,雖然期間不是很長,那段期間就經常唱那隻歌。
  我特別喜歡菩提樹是,戰爭剛剛結束,我回到鄉下父母親那邊,那時受創很深,精神上、身體上都有一些傷害,前途茫茫的一種危懼感,害怕未來的日子。我聽 覺受到傷害,想到將來,不知道怎麼過下去,所以常常跑台北去找醫生治療,都沒有顯著的效果,他們說聽神經因為發燒或是被藥弄壞了。我父親那個地方本來有個 不是很大的日本部隊,裡面的軍醫好像對我很虧欠,不像以前佩著大刀、神氣活現的軍官。他介紹我一個很好的藥,說是對恢復聽神經很有幫助的,叫做 PILOCA -RUPIN 。我就到台北找了很久都沒找到,根本就沒有那種藥,也許那個軍醫是在國外的醫藥刊物上看到的。戰爭時很多美軍到南洋去打仗,南洋有瘧疾,瘧疾本身會發高 燒,治瘧疾的特效藥對一些神經、感官都有影響,特別是聽覺。因為有那樣的狀況,所以開發出來的藥,台灣根本就沒有。

鍾肇政先生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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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理上和身體上受到雙重的創傷。
  當然,那時也有受到鼓舞的,比方說,日本人管不到我們了,不必被人家欺負了,有這樣的歡欣鼓舞,這是所謂的光復。這歡欣鼓舞是很快就破滅了。八月份日 本投降,我九月份復員回來,十月份過第一次光復節,在街路上有遊行,接下來第一次的光復節,都有遊行,我也跑到街上去看熱鬧,有一種很熱切的對整個社會、 整個國家的期望。
  另外,我也想到要學一些不是用日語日文唸的書,比方北京話。街路上有3、4家補習班,我去聽聽,發現每一家所教的都不一樣,那怎麼辦?我要學那一個才 好?有一個說是從廣東回來的,唸過中山大學,他講的幾乎跟客家話沒什麼差別。我就想,我不要唸什麼北京話了,用自己的客家話來唸,很用心地開始唸漢文。我 去台北找醫生,每次都會買一些書回來,日本人寫的有關中國的書的,唐詩三百首有一本厚厚的用日文來解說的,我用心地看,約略可以領略到平仄等作詩的規則, 我不用北京話唸,而靠自己的語言,平仄聲很分明。中學時唸了一些日本人教的李白、杜甫,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都有,是用日本話唸的。現在改用自己的語言,就有 不同的感受。很多字都不會唸,沒有字典,就去找漢文先生來學。──這些我都寫在《濁流三部曲》裡面了,大概就是那個樣子。
  我的心情反映在音樂方面,我時常帶著《世界名曲 101首 》,或是日本人寫的有關漢文的書,從家裡(在半山腰上的日本式宿舍)走下來到河邊、橋下看書時,常常唱菩提樹,很奇怪的,那歌詞對我那時候的心情產生了共 鳴,歌詞裡面所寫那種的境遇,跟我的心情有類似的地方。

鍾肇政先生著作書影



圖片提供:台灣史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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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22
  在那之前您就會唱菩提樹了嗎?

鍾肇政22
  當然會,不過感受沒那麼深。因為歌詞跟我當時的精神狀況有一點產生共鳴的地方,只能這樣說,並不是他把我的心情用歌詞寫出來,而是有一種共鳴。事實上這首歌也是寫一個年輕少年的心情,跟菩提樹有關的:

   在一個泉水邊,有一棵很大的菩提樹。
   我常常都嚮往那樹蔭,
   到樹下去作一些夢,
   在樹幹上刻下一些很美的語言。
   無論是高興的時候,或是悲哀的時候,
   我都會跑到樹下去。

   今天我又來到那裡,在樹下,附近是黑漆一片
   我把眼睛閉起來,
   那樹枝輕輕地在搖,好像在向我細語著說:
   「來吧!我的好朋友,這裡就有幸福。」
   風正吹過來,涼涼的風從我臉上掠過,
   我的帽子被風吹走了,我沒有去撿拾,
   我就走了。

   現在,我離開那裡很遠很遠了,
   不過,我耳邊還是可以聽到”這裡有幸福”這樣的細語。
   我已經離開很遠很遠,
   可是一直都可以聽到那細語:
   「這裡有幸福!」

  這本書上只寫作曲者和翻譯者的名字,原來的作詞者是誰?



莊紫蓉23
  德國詩人穆勒(Muller)。

鍾肇政23
  小夜曲呢?


莊紫蓉24
  我不曉得,您這本世界名歌上面沒寫嗎?

鍾肇政24
  沒有。(鍾老一邊在翻看歌本)
  奇怪,這本沒有收很多小夜曲,有 Brams 的,不是那麼有名。Largo 、Drego 這些小夜曲都沒有,這本是昭和53年出版的,不是很舊的。
  剛剛我們談到哪裡?

鍾肇政先生與葉石濤先生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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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25
  談到您特別喜歡菩提樹的原因。

鍾肇政25
  對了,那時我多半是帶一本書到外面走走,不是看看書就是唱唱歌。
  唱歌,我是從小就很喜歡的,好像我在文章裡面不只一次地寫過我對音樂的感覺,唱歌的情形等等。
  你另外還想問什麼嗎?


莊紫蓉26
  您也喜歡小夜曲,而小夜曲是一種情歌。您在什麼心情、什麼狀況下會唱小夜曲?那種心情和
唱菩提樹時有什麼不一樣?

鍾肇政26
  菩提樹跟我那時的心理狀況是會產生共鳴,小夜曲則是多半被曲調 melody所吸引,比方舒伯特的小夜曲,在我的感覺裡面算是千古絕唱,再沒有更能使我內心裡心血發生共鳴的,這光是曲調的問題。而我唱的時候就會掉眼淚 的還有好幾首──(哼一小段歌劇詠嘆調),這首歌我唱的時候就會掉眼淚。菩提樹也一樣,而菩提樹是另外有一種心靈的感應。「菩提樹」裡泉水邊那棵菩提樹, 給這個少年心靈帶來那麼大的安慰,我也希冀著、非常需要安慰,特別是戰後那一段對我來講是很黯淡的歲月。《世界名歌 101 首》裡面很多隻歌都給我留下一大串的回憶,比方說有一首紡織的歌(鍾老哼唱一段,接著再彈鋼琴)。就這麼一段反反覆覆兩三遍。
  這首歌和那個紅衣服的女孩有關。我介紹她唱這隻歌,我彈琴,她站在一旁唱,當然是日本歌詞。有過一段這樣的回憶。
  還有一首也是我非常喜歡的:La Paloma


莊紫蓉27
  鴿子?好像是義大利的歌曲。

鍾肇政27
  不是,應該是西班牙,在古巴, La Paloma 是一個古巴的港口,是嗎?我記不太清楚了。
  (鍾老邊哼邊彈,隨後紫蓉接著跟著鍾老的琴音哼)
  這也是101名歌裡面的一首。
  大約2、3年前,我在竹東山區的一個遊樂區辦了一個客家文化夏令營,有一個晚上是客家之夜──聯歡晚會,在竹東農產推廣中心的演藝廳舉行,林享能來 了,主持人就央他上台唱一隻歌,他就唱這個。他說他在西班牙、古巴等很多地方考察農業,好像在古巴待了一段時間,他說在古巴學唱了這隻歌,是西班牙語的。 他唱得相當不錯,我說這個傢伙很有兩下子,很有藝術修養。


莊紫蓉28
  鍾老,您都記得怎麼彈啊。

鍾肇政28
  這是隨便亂彈的。我教小朋友唱歌,隨便伴奏,不合規則,不是照樂譜彈的。要教那麼多歌,每隻歌要照樂譜彈伴奏,那是很麻煩的。我就隨便湊一湊,彈彈和音,聽起來好像滿像個樣子的,事實上是騙人的。

鍾肇政先生
為「作家身影」
鍾理和紀錄片題字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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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29
  小夜曲也可以彈嗎?

鍾肇政29
  小夜曲當然可以彈,不過舒伯特小夜曲,鋼琴好像不太適合。


莊紫蓉30
  這樣哦!有鋼琴譜,我想學,可是一直學不起來。

鍾肇政30
  嘻!嘻!嘻!(彈舒伯特小夜曲)大概是這樣,它本來是小提琴的曲子。
  (彈Heykens小夜曲,紫蓉在一旁哼melody)
  這是Drigo的──嗯?Heykens?忘記了。


莊紫蓉31
  鍾老,菩提樹呢?

鍾肇政31
  菩提樹哦!(彈菩提樹)


莊紫蓉32
  鍾老,如果您彈的這幾個曲子讓周導演在片子裡當作背景音樂來用,好嗎?

鍾肇政32
  我現在是沒有照譜隨便亂彈的,這樣的隨便來的也可以的話,當個背景音樂不是很明顯的,很多毛病讓人家聽出來會鬧笑話的。內行的一聽就知道這個是騙人的。外行的聽起來,像你說的:很好聽啊!也許有這樣的感覺,事實上是騙人的。真的是這樣,不騙你。
  還要談什麼?我剛剛是不是談一個段落了?我談到那時經常拿一本歌本或一本書到外面去走,經常看譜學唱時,或者稍微唱熟了,內心裡就會有感應,有時候感 動得掉眼淚;有時候會受到一些鼓舞,都有啦。這中間,很多打仗時唱的一些軍歌之類的,有時候也會冒出來,不是故意的,而是自然地會唱出來,不過多半還是唱 這樣的歌。


莊紫蓉33
  講到軍歌,《插天山之歌》結尾時就有一首軍歌,那是您寫到那裡時心裡自然出現那首歌讓您
寫進去,還是您特意安排的?

鍾肇政33
  錢鴻鈞說他發現到安排這首歌是有我的用意的。末尾我說:怕什麼,就來唱預科練之歌吧。錢鴻鈞忽然發現到,為什麼要怕?有什麼好怕的。我說「不會再害 怕」這個語言背後有個反映出來的時代背景。那時當然是沒什麼好怕的,我為什麼說「不要怕」呢?唱日本軍歌為什麼是怕呢?因為我寫的時候是戰後國民黨的統治 平穩了以後有白色恐怖,高壓統治,台灣民間已經相當平穩的了,經濟發展漸漸開始了。在那個階段唱日本歌還是個禁忌。我為什麼說不要怕呢?就是因為反映那個 時代,那個時代唱這歌是禁忌。可是我說「不要怕」,這「不要怕」的當中就根本跟那書上寫的時代背景完全無關的,反映出來就是寫的當時我內心裡面的害怕,因 為國民黨一直想要抓我,我就像書裡面那個男主角,我拚命地跑啊,我人是沒有跑,可是我有一種逃的心理作用,自然就反映在那本書裡面。
  事實上我是要寫這麼一本書,說我是反日、抗日,我是很忠誠的,我並不是共產黨,我沒有搞台獨。
  李喬告訴我,立法院那些老賊傳言我是在台灣的台獨三巨頭之一。這樣的說法你聽過嗎?


莊紫蓉34
  我聽您講過。

鍾肇政34
  我講過?在哪裡講?


莊紫蓉35
  您給我的信有講過。

鍾肇政35
  很多來自外界的消息,都在告訴我面臨危險的局面。所以我趕快寫一部書來表達我不是什麼台獨、也不是共產黨,也沒有反國民黨,我要寫反日抗日啦,我符合 國策的呀。這裡面有一些複雜的心理作用,現在談起來並不是很有意思的啦,很多人都不會相信,「哪有那麼可怕的﹖」,這要當事人才知道,搞不好被抓起來坐牢 做個十幾二十年的,更不好的就被槍斃掉了,我看得很多,那是經常發生的。在那個階段已經脫離了最嚴厲的白色恐怖的年代,可是恐怖感依然存在。經過那一段歲 月的人,就像李登輝講的,晚上睡覺也不能安穩地睡,說不定早上起來天還沒亮時人家來敲門就把你拉走,不敢放心地睡,就是這樣。那樣的年代,我就變成一個很 大的目標,哪有台灣作家長篇一篇篇連載的?沒有,戰後沒有,根本都沒有。台灣作家當中寫長篇的、在報紙上連載的,我相信就只有我一個,在 1970 年代以前。 1945 年日本人投降經過二十幾年,《魯冰花》是 1960 年。1960開始十幾年之間,我在報上連載了十幾個長篇,這是別無分號的,台灣作家就是這麼一個很顯著的目標。

鍾肇政先生著作書影





圖片提供:台灣史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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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剛剛提的台獨三巨頭,哪裡冒出這樣的說法,我也不懂。另外,有很多事情明明都是把箭頭指向我的,比方說民眾日報的陌上桑當時還在台中辦了一個刊物 《這一代》,我交給他一個連載的東西,他都被當面警告說:這個人的作品不能登。他偷偷地告訴我這樣的事。那時我是台視的基本編劇,固定每個月要交一篇劇 本,因為怕故事重複,先交簡單的故事大綱。我準備要寫台灣人三部曲的第二部、第三部時,就想先交幾個月份甚至是一年份的故事,不必每個月交。結果被退了回 來。也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不採用。基本編劇不被採用的幾乎是沒有過的,除非你的故事跟別人雷同。這分明是有一個壓力。有很多這一類的,恐怖的感覺越來越重。 我這個房子蓋好沒多久,後面租給人家,有一個警備總部或是調查局的來租房子住,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來調查我的。我小學教過的學生,在鄉公所、郵局、服務站等 等都有,他們經常會警告我,說有人來查我、查我的信,我上臺北有人跟蹤,這些消息在那段期間經常有。我內心裡面就很害怕,想擺脫那種恐怖。怎麼擺脫呢?沒 有別的方法,那麼我寫個長篇在中央日報連載,那是黨報,黨報肯定我,是不是可以解決這樣的困擾呢?這是我所能選擇的唯一的方法。很快地我就趕出《插天山之 歌》。寫完了才覺得這是我《台灣人三部曲》第三部一樣的時代啊,那怎麼辦呢?乾脆把它當作第三部。所以,《台灣人三部曲》本來的構想不會有《插天山之歌》 這麼一本書。《插天山之歌》是把我在逃命的那種心情反映出來,要擺脫那種恐怖感的,希望國民黨中央的黨報能夠產生一種保護我的作用。我的意思你懂呵?!

鍾肇政先生著作書影



圖片提供:台灣史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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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我安排那個場面,為什麼要唱日本軍歌?不要害怕。剛剛光復當然沒什麼好害怕的啊。那是國民黨軍隊來了,恐怖統治開始以後才會有唱日本軍歌會有恐怖的 心態出來,中間已經隔了十幾二十年。那故事背景本身不會有什麼害怕不害怕的,不過我在寫的時候、那個時代背景就是我在怕的,我把那種害怕用一句話寫出來。 通常的人不會感到有什麼奇怪,事實上這是很奇怪的,沒什麼好害怕的啦,日本人投降了。日本人剛剛投降,我來唱日本歌,這沒什麼好害怕的。
  所以,錢鴻鈞他感受到我那個不用怕、怕什麼這樣的說法,他另外有所感覺。他告訴我,林瑞明寫過這本書的評論,他對我在末尾安排唱日本軍歌很不以為然,他是沒有領略我那種內心裡面很隱微的心理狀態。
  這是有關音樂的一些回憶。《插天山之歌》算起來有二十好幾年了。


莊紫蓉36
  您在寫《插天山之歌》時的心情是害怕的,那時經常會出現在您腦海裡的歌曲是什麼?或是對什麼音樂比較有所感受?

鍾肇政先生著作書影





圖片提供:台灣史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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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肇政36
  很可能就是予科練之歌,哈哈哈!也許是我想到把那種害怕的心情用那句話來代表出來,所以就用了予科練之歌。那以後我就常常唱,有一段期間我常常唱。那首歌很好聽,你聽過嗎?


莊紫蓉37
  沒有。

鍾肇政37
  很好聽的(哼予科練之歌,唱完咳了好幾聲)。有軍歌的那種節拍,有一種悲壯、傷感的 me -lody。日本人就喜歡那個調調,雄壯裡面帶著一種悲傷,很多軍歌都是這樣。/
  還有嗎?


莊紫蓉38
  鍾老,昨天有沒有睡好?

鍾肇政38
  還不錯啦。(咳)


莊紫蓉39
  好像咳嗽比較多,比我上次來的時候還咳得多。

鍾肇政39
  最近都不好,眼睛也更花了,耳朵也更差了。我這個耳機塞久了耳朵好像有一點破皮,會痛。外務也很多,剛剛跑一趟台南去演講,回來沒幾天又跑高雄。


莊紫蓉40
  客家史的總序完成了嗎?

鍾肇政40
  我負責的是頭一本,叫做總論。最少要三萬字,3~5萬字,我想哪有這麼多事情好寫。總共有9本,我那個總論以外還有 8 本,8 本都有序論,這 8 本序論我都要過目,把每一本簡單地提一下,要不然我湊不出三萬字啊。現在已經交來的有3、4本,其他的還沒交來,交來的部份我已經處理好了。我那個總論, 前面大概8、9千字,從編這套書的來龍去脈談起、有關客家的種種,然後就一本一本地介紹,已經交來的 4 本已經介紹好了,大概不到 2 萬字。其他的 4 本交來之後,我就一樣地每本花個 2 千字左右介紹一下,最後再加一段結尾,湊成 3 萬字或多一點,應該是沒問題啦,字數會達到需要的字數。我現在就在等那幾本,那些大牌的都是要拖拖拖,本來今年 6 月份就應該印出來,根本沒有交的佔了一半以上。每一本本來預定 20 萬字,現在有一本 65 萬字,把什麼田野調查、記錄都放上去。我審查時就建議是不是可以緊縮到40萬字,後來也沒有下文。有的利用暑假出國去充電、或是幹嗎──,也還沒有回來。 現在稍微再等一下,等秋涼,我負責的部份是差不多了,三分之二、至少一半是有了。我現在寫這種東西就變得相當艱難,本來很簡單可以寫的東西,現在一整天寫 3、4百字,了不起5、6百字就很高興了。一整天當然不是一整天在寫,早上起來 8、9點,泡個茶,大概 9 點半寫到中午,這中間這裡摸摸、那裡看看,大概寫一個多小時,寫個 3、4百字,5、6百字。有時候很生氣,為什麼變成這樣呢?是不是再抽煙抽一抽?有時候會想抽煙。

鍾肇政先生
在龍潭大池畔
鄧雨賢像前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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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41
  您從年初感冒戒煙以後就一直沒再抽了?

鍾肇政41
  差不多是戒了,基本上是沒有抽了。有時候人家說,你抽抽玩一玩吧。我就說,好吧。抽著玩是有的。──戒煙也沒什麼用啊,一樣啊,也沒有好起來。哈哈哈!沒有戒可能更壞啦,戒也不見得好。


莊紫蓉42
  鍾老,我如果一、兩個月或是隔一段時間來跟您聊聊好嗎?

鍾肇政42
  什麼都不管是嗎?


莊紫蓉43
  嗯。不過,怕打攪您。

鍾肇政43
  這無所謂啦,聊一聊。今天下午還有一個要來採訪的,明天國家藝術基金會說要聚一聚、吃吃飯,剛剛我跟你提了。有一個文建會委託的要做得獎人的專輯,每個人半小時,明天下午2、3點會來,先交換一下作專輯的意見,然後陪我到臺北參加國家文藝基金會的聚餐。
  話講的很多呵。

鍾肇政先生與莊紫蓉
於真理大學
「鍾肇政文學會議」
1999/11/6
圖片提供:莊紫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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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紫蓉44
  今年 1 月 20日您生日那一天,聯合報登出您的生日感言,您說:這一輩子寫的不夠多,講的還不夠多。

鍾肇政44
  很久了?


莊紫蓉45
  今年一月。

鍾肇政45
  我講過這樣的話。寫的不夠多是嗎?讀的也不夠多。


莊紫蓉46
  講的也不夠多。

鍾肇政46
  講的哦?講什麼呢?談的啦,談戀愛啦!(鍾老用一種帶一點促狹的語氣笑著說)


莊紫蓉47
  哦?您是這個意思?

鍾肇政47
  開玩笑的啦。

(本文刊登於《台灣文藝》第171期2000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