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出愛與憧憬的鼓聲──詩人李魁賢專訪1
時 間:1997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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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 |
是什麼樣的一種聲音 無法辨識 無法聽清楚的聲音 不該給予輕視 被輕視的聲音 常會在交談中出現 隱隱約約 好像在什麼地方插進來的 一種細細的魔音 在看不見的地方 被輕視的那種聲音 使全身震顫 是空中的電話線 因強風而擺盪嗎 有時像是在窄巷裡 無風無月的夜裡 一陣碎細的腳步聲 緊跟在身後 附魔一樣地粘在背上 到底是什麼樣的聲音 會迷幻一般的 常在電話中出現 注入虛弱的心房裡 搖搖晃晃 有一天會不會像迷宗一樣 帶領到何處去 大概是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那時候,朋友們再見吧 那是不許回頭的地方 |
莊紫蓉1
這首詩是詩人李魁賢先生於一九八三年發表的作品。平常,我們可以聽到各種聲音,有的聲音很好聽,能夠感動人;有的聲音卻不大好聽,甚至是很刺耳的聲音。在這麼多種聲音當中,有一種是最真、最美的,那就是詩人的聲音。詩人的心聲,都表現在詩裡頭,不過,有時候讀者無法從詩本身瞭解作者所要表達的真正意思,請李魁賢先生談談這首詩的寫作背景好嗎?
李魁賢1
這首詩所寫的聲音,是一種很恐怖的聲音。在白色恐怖時期,電話被監聽是很常見的事,不只是從事政治或社會運動的人士會被監聽,很多並沒有從事什麼活動的人,也會無緣無故地受到監聽。文學家,從事寫作的,雖然所寫的作品並沒有很強烈的抗爭性,還是經常被監聽,在我們年輕時代,這種情形經常發生。
一九八三年我寫這首詩時,是在一九八七年解嚴之前,政治上已經有些突破,但,是在天亮之前最黑暗的時期,監聽的情形很嚴重、很普遍,有時候不一定只是聽說而已,自已也會碰到,這是很難忘記的經驗。我本身並不是參與政治、社會運動很深的人,但是長期寫作,自然會關心社會的一些問題,所寫的作品難免有些批判性,也會涉及對弱勢者的同情。在那個時期,有時和朋友在電話裡談話時,會有不知名的第三個聲音出現。當時,我沒有介入政治運動太深,所以並不太驚惶,只是聽到那種聲音,心裡感覺很不好,覺得自已是站在亮處,而那個不知名的第三者站在暗處。
我完全不知道自已會遭遇到什麼事,那是很特殊的經驗。我這首詩就是在描寫那種心情。
莊紫蓉2
您這首詩裡有「是空中的電話線」、「常在電話中出現」這樣的句子,這也是很寫實地寫出被監聽的情形。
李魁賢2
對。那種聲音,有時候似有若無,有時會聽到「喀」的一聲,有時模糊,有時清晰,好像電話線接觸不良一樣。我在詩裡所要表達的是,我們不知道那聲音從何而來,好像在空中飛,隨時在身邊旋繞。所以,寫詩時經常是虛實交錯的。
李魁賢先生 吳濁流獎頒獎典禮 攝於台北市客家藝文活動中心 1999.05.31 圖片提供:莊紫蓉 |
莊紫蓉3
這首詩最後說,有一天這種恐怖的聲音可能會將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去。
李魁賢3
在白色恐怖時代,電話被監聽之後,就以此為證據而被逮捕,然後下落不明,連家人都不知道,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就被害者而言,他根本不知道什麼緣故,就這樣消失了,所以這是很恐怖的聲音。
莊紫蓉4
李先生是一九三七年出生於淡水嗎?
李魁賢4
事實上,我是在台北出生的,我的祖先二百多年前就住在淡水了,我們的祖厝是在淡江大學後面淡水水源地一帶,那是我們李家祖先最初的開發地,到了第三、四代祖,就遷移到距離淡水五、六公里的中寮裡開墾。我父親在台北工作,所以我是在台北出生,不過出生後不久,我就回淡水鄉下和祖父母一起住,直到讀幼稚園時才再到台北市。但是,不久遇到戰爭空襲,所以我在台北讀小學一年級時又「疏開」回淡水,就讀水源國小,再到淡水初級中學(今淡水國中)讀書,之後又到台北工專就讀。
工專畢業後,服預備軍官役,那一年發生八二三砲戰。我八月十五日入伍,到步兵學校報到那天半夜,大家都被叫起來,一人發一把槍,躲到防空洞,聽說那一天就有狀況了,一週後就發生金門八二三砲戰了。我在步兵學校六個月,再到花蓮砲兵學校三個月,接著被派往馬祖,直到退伍。比起金門,馬祖距離中國較遠,情況沒那麼緊張,不過也受到砲擊,當時的砲大都只能打到北竿島,只有一、兩顆砲彈打到馬祖南竿島,打壞了一間廚房而已。
李魁賢先生 《陳秀喜全集》新書發表會 攝於新竹市立文化中心 1997 圖片提供:莊紫蓉 |
退伍後,我到中壢泰豐輪胎廠工作了幾個月後,考入南港台灣肥料公司。在台肥公司工作七年當中,有一次被派往瑞士考察,那是我第一次出國,又是到瑞士這麼好的地方,和當時條件很差的台灣,有強烈的對比,給我很深的感觸。離開台肥公司之後,我這二十多年來從事的是替人申請專利的工作。
莊紫蓉5
您曾經得過英國劍橋國際文學學術院士,請您說明一下。
李魁賢5
英國劍橋有個傳記中心,專門出版世界各種專業人物的傳記叢書,當時成立了「世界詩人協會」,邀請我為發起人之一,後來改組為「世界文學院」,每二、三年編一本詩人的傳記或作家的名人詞典,最近出到第十三版,蒐集了近千位目前還在從事活動的作家資料。
莊紫蓉6
您也得過「國際大學榮譽化學哲學博士」,也請您說明一下。
李魁賢6
那是美國「國際大學基金會」給我的,當時我也不知他們是從那裡得到我的資料,也許是從劍橋那邊取得的資料吧!
李魁賢先生 馬漢茂教授追思會 攝於台北市德國文化中心 1999.07.03 圖片提供:莊紫蓉 |
莊紫蓉7
您是學化學工程的,這和寫詩有什麼關係?
李魁賢7
化學工程這門課程和寫詩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是從初中開始寫詩,太平洋戰爭結束時,我是國小三年級,當時師資很缺乏,有些課程沒有老師來教授,就改成勞動課,所謂勞動課是在校園空地種菜,所以,大約有一年的時間沒有好好上課。很多老師都是晚上到淡水街上學當時所謂的北京話,第二天就回學校教我們。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戰後復課的第一天,看到老師發給我們「ㄅㄆㄇㄈ」的講義,和以前讀的「アイウエオ」完全不同,感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我們現在看到阿拉伯文那種感受一樣。
戰後,師資不夠,而且很多從中國大陸來的老師,不一定有教師資格,只因會講北京話就來教書,其實哪裡是北京話?他們的各省口音腔調濃重,所以,我初一上學期都聽不懂老師的話,到了下學期才漸漸聽懂。當時我最感頭痛的是作文,因為認識的字有限,不知如何下筆。為瞭解決這個困難,我自已很認真地看課外讀物,多少接觸文學作品,於是開始對文學感興趣。
我第一次在《野風》文藝綜合雜誌發表詩作是一九五三年,我初三的時候。進入工專讀書,所學的是硬梆梆的化工,和感性的文學完全不同。那時我的課業很繁重,從週一到週六,每天滿滿八堂課,不過,喜愛文學就像吃鴉片一樣會上癮,所以,我還是盡量抽時間看書。當時工專圖書館裡有中國三○年代作家的書,魯迅、老捨、沈從文等人的作品,我就是在台北工專讀書的時候看的。
<霧來的時候> |
在飄浮的霧中 你看得見我的臉嗎 眼睛相對的時候 焦點和霧一樣 會游移 距離愈遠 才能看得愈清楚 記憶常會在 思慕的底片上自動顯像 霧來的時候 竟然也會無端模糊起來嗎 我只想知道 遠到看不見人影的夢中 你看得見我的臉嗎 |
莊紫蓉8
李先生說:愛文學像吃鴉片一樣,會上癮。這樣的比喻很有意思。我們再來讀一首李魁賢先生的詩。
人,總是很有限的,有時受限於外在環境;有時受到自已內心的限制,往往不能看見或看不清楚事物。您一九九二年所寫的這首<霧來的時候>,寫作動機是什麼?
李魁賢8
你的說法,我很有同感,有時我們認為將事情看得很清楚了,事實上是不清楚的;有時以為看不清楚,卻看清楚了,這好像有點矛盾,其實是一種辯證。照道理說,兩人在一起時,彼此應該看得比較清楚才對,可是往往卻是在分開時才能看清楚對方。以這種現象來看其他的物象或事情,情況也一樣,目前正在發展的事,我們親身體驗,好像十分瞭解,但是,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再回想那一段歷史,可能更清楚。有一個時期我喜歡用這種矛盾或辯證法的方式寫詩,看起來好像是寫個人的感情,其實是和社會各種現象交叉表現。所以,詩是找出各種事物的共相,將那些共相的要素表達出來,這樣,暗示的意義較廣,可以把它看作個人的事件,也可以看作社會事件。
我寫這首詩所要表達的就是你剛才所講的,人所能看到的實在很有限,有人自以為看得很清楚,事實上不瞭解的事情還很多。而不在事情當中的人,好像對那件事不清楚,但是「旁觀者清」,說不定反而更清楚。
莊紫蓉9
霧,會漂游移動,也會影響我們對事物的瞭解。
李魁賢9
對,霧會移動,當霧來的時候,我們看不清事物,當霧移走時,那些事物又清晰可見,所以,這是一種很特殊的狀態:好像看不見,又似乎可以看見。但是,在霧以外的人卻看得很清楚。
<相思樹> |
鳥 只有唱 悠閒的歌 樹 堅忍寒霜 把相思淚 凝聚成樹葉 一一落地 每天 掃落葉 發現 愛 在懷念中 每天抽出新芽 我知道 沒有愛情鳥 只有 相思樹 |
莊紫蓉10
在霧當中,看不清事物,「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是這種狀況。
我們再來讀一首李先生的詩──<相思樹>。
這首詩好像描寫愛情,也可能不只是描寫愛情而已。如果單純地以抒寫愛情來看,它是不是表達「沒有永恆不變的愛情」這個意思?鳥代表愛情,牠飛來又飛走,愛情也是這樣,來了又去了,而相思樹一直站在那裡,當鳥飛來,帶來愛情,有一天,鳥飛走,帶走愛情,然而,曾經發生過的愛情,令相思樹永遠懷念。這樣的解讀對嗎?
李魁賢10
如果以愛情詩來看這首詩,也可以。鳥會唱歌、會表現,牠唱得很好聽,但是,愛情不是用唱的,所以我的結論是:「沒有愛情鳥」。樹,一直站在那裡,樹葉就像相思淚,一滴滴掉下來,當新芽抽出時,好像愛又長出來了。
李魁賢著作書影 圖片提供:莊紫蓉 |
這首詩表面上是在講愛情,但是如果擴大來看,就牽涉到存在和實質的問題。存在的事物往往是較為表面性,實質的東西則較深刻。我們聽到鳥唱歌唱得很好聽,以為這樣快樂歌唱就是愛情,但是,鳥會飛來飛去,不會落實,所唱的歌也是一下子就過去了。而真正受過挫折,經過相思苦的愛情,則較為實在,雖然會落淚,但是愛會像樹葉發新芽一樣再生出來,繼續再產生新的生命。擴大來看,人生很多現象也是如此,當我們觀察事物時,要看到實質的部分,因為表面存在的事物,總是較為短暫的。
莊紫蓉11
這首詩,表面是在講愛情,但是仔細分析,它探討了人生各種現象的實質問題,有雙重意義。
李先生從中學時代開始寫詩,已經出版了十一本詩集,一九七五年獲頒第三屆吳濁流新詩獎,一九八二年得到義大利藝術大學文學傑出獎,這是什麼性質的獎?
李魁賢11
那是義大利藝術大學主動寫信給我,表示要頒這個獎給我,我想,他們也是從英國劍橋傳記中心取得我的資料。當時他們正在編寫亞洲文學史,其中一部分會寫到台灣。後來我也收到這個獎的證書,但是亞洲文學史一直沒有編寫出版,我曾經寫信問文學史的事,他們表示必須再擴大蒐集資料,可能需要更長的時間。以後我就沒有再和他們聯絡,也不知道亞洲文學史出版了沒有。
莊紫蓉12
一九九六年,李先生得到榮後詩獎,由此可見,李先生的詩,得到國內、國外的欣賞與肯定。
李魁賢12
今年,我的朋友劉國棟將我的詩譯成英文,出版了一本中英對照的詩集《愛是我的信仰》。我將這本詩集寄給很多和我有來往的外國詩人朋友,印度有個《國際詩人》月刊的編輯很喜歡我那些詩,今年(一九九七年)開始,那本雜誌每一期發表我的一首詩。這個雜誌社從三年前開始,每年編一本世界詩選,去年和今年的詩選都選了我的詩。今年他們改變出版計劃,打算出詩人叢書,從世界各國的詩人當中,選出十位詩人,為每一位詩人出一本專論,包括生平、作品評論、特質等等。他們寫信告訴我,第一本就要出我的專論,同時要頒給我一九九七年世界詩人傑出獎,明年(一九九八年)頒獎時,希望我能去領獎。今年這個獎是頒給一位八十四歲的印度老詩人。
<留鳥> |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不學候鳥 追求自由的季節 尋找適應的新生地 寧願 反哺軟弱的鄉土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斂翅成為失語症的留鳥 放棄語言,也 放棄海拔的記憶,也 放棄隨風飄舉的訓練 寧願 反芻鄉土的軟弱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
莊紫蓉13
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讓我們分享李先生的榮譽。
李魁賢先生的詩,關心的層面很廣,對台灣這塊土地以及台灣人更是特別關懷,我們再來看他的一首詩──<留鳥>。
這首詩寫於解嚴前,是一九八四年的作品。我們知道,在戒嚴時期,整個台灣就像個大監獄,人民常被監聽,有很多不自由的地方。不過,雖然這麼不自由,我還是寧願住在這裡,因為這是我的鄉土,我的朋友都在這裡。您寫這首詩時,是怎麼樣的心情?
李魁賢13
這首詩是醞釀很久才寫的。一九七六年,鄉土文學論戰之後,很多文學界的朋友,從文學走向政治活動,例如王拓、楊青矗,後來他們先後入獄,之後,有人出獄,有人還在監獄裡,對這些情形,我心中有很多感觸。一九八四年過年時,放假在家裡,想起很多朋友,引發不少感受,於是連續寫了三首有關監獄的詩,<留鳥>是其中一首。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是一句很寫實的話,卻包括著相當深刻的意義。在白色恐怖時代,如果有朋友被捕入獄,大部分的人都會和他劃清界限,不承認有這個朋友。也有詩人曾經提到某人,當那個人入獄之後,就把那人的名字劃掉,是有這樣的例子。我個人沒有膽量也沒有能力參與政治活動,但是對於朋友拚著性命從事各種活動,我是非常欽佩的,無論如何,我在精神上都是和他們站在一起的。所以,「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有這樣的含意。
另外,留鳥和候鳥是相對的,候鳥會因季節改變而飛去尋找適合居住的所在,留鳥則不一樣,認定這裡就是自已的住處,不管氣候再差,還是要留在此地。我就是用這兩種不同習性的鳥,來形容那些為台灣鄉土文學打拚的作家朋友,他們不肯離開台灣,堅持為這塊土地付出,結果卻被關在監獄裡,他們為台灣受苦受難。我寫這首詩,主要用精神力量懷念這些朋友,同時支持他們所做的工作。
<海邊暮情> |
海邊 有人在垂釣 釣走晚霞 剩下沒有血色的暮靄 海邊 有人在烤肉 把黃昏 和黃昏的故鄉 愈烤愈黑 沒有人聽見 波浪傾訴 徒然到處流浪 無處上岸的辛酸 沒有人看見 波浪無奈 沿岸抗議遊行後 被強制驅離的疲勞 老天沒有講一句話 只是閉上眼睛 |
莊紫蓉14
李先生除了寫詩之外,也翻譯不少外國的作品,一九九四年桂冠出版社就為李魁賢出版了一套三本裡爾克詩集。同時,李先生也是位評論家,一九八四年,獲笠詩社的評論獎,一九八六年,獲巫永福評論獎。一九九四年到一九九六年擔任台灣筆會會長,這些都是詩人李魁賢先生的成就。
我們再讀一首李先生的詩──<海邊暮情>。
「沒有講一句話」,可以表達很多意思,最深刻的愛、深沈的同情,或是最重的抗議,都可以「沈默」來表示。您這首詩所要表達的是什麼?
李魁賢14
我寫這首詩的心情是很沈重的。那個時期我寫了不少風景的詩,試圖以風景的觀察來表現我的心境,傾向德國的即物主義以物象和內心交融的表現,這種寫法比較特殊。一般描寫風景時,只是寫風景的外在現象,如果用風景來寫心境,以風物表現心情,就有外在與內在的交流。此外,在這首詩裡,我還表達了環保、台灣政治現實的情況。最後兩句
「老天沒有講一句話/只是閉上眼睛」,是很大的抗議。
至於這首詩所寫的現實風景,那是一次到八里海邊看海的經驗,晚霞很美,有人在那兒垂釣。我看到夕陽西沈,好像被釣魚人釣走晚霞,天色逐漸轉暗。海邊也有人在烤肉,烤肉的火冒出的黑煙,似乎整個天空都被烤黑了。轉頭看海裡的波浪,想到當時(一九九二年)台灣社會許多示威遊行,也想到不少人在海外不得返鄉,就像那波浪沿著海岸流
浪而不能上岸,海岸好像禁區,自己的鄉土被阻擋隔離。對於政權的阻礙,人民是無奈的,無法衝破權力的界限,無法達到自已的目的或理想。
最後兩句,說起來也是描寫風景,因為天暗了之後,好像老天閉上眼睛什麼都看不到。但是,這兩句話還表達出一種抗議,自已的鄉親不能回來,人民示威遊行卻被強制驅離,對這種情況,老天居然一句話都不說,甚至閉上眼睛不看。這首詩的題目是很抒情的,我也盡量用抒情的筆調來寫,不過,那心情是沈重的,也多少表達出不滿的情緒。
莊紫蓉15
一首好詩,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讀出不同的意義,就像這首<海邊暮情>,把它當作純寫風景的詩,也是很寫實的,如果再深一層探討,則有社會關懷和抗議精神。
您曾經提到,愛與孤獨是寫作的兩大支點。愛,包括對人類、對土地的愛,至於孤獨,有各種不同的情況,您對孤獨有什麼看法?
李魁賢先生 陳秀喜詩獎評審會 1998.04.26 圖片提供:莊紫蓉 |
李魁賢15
一般所謂的「孤獨」是孤僻、不合群。我所說的孤獨是心靈上的,這個概念是從德國詩人裡爾克來的。他在《給年輕詩人的書簡》這本書裡談到:一個人孤獨的時候,他的世界最大。這句話乍聽之下似乎是矛盾的,但是仔細想想,卻有道理。我們平常生活當中,免不了和外在的人事物接觸,這接觸會使彼此間的距離縮短,產生糾葛,限制了個人的活動空間。當一個人孤獨時,不必考慮任何外在的拘束,或利害關係,心靈將會放大,思考或觀察任何事物,就不會受到牽制,心靈的空間就很開闊。所以,我所謂的孤獨是就心靈而言,不受太多的牽制,完全沒有束縛。我們寫詩,如果能夠以孤獨的心靈來觀察事物,所看的事物將更開闊。至於愛,不只是愛人類,也愛天下事物,站在這樣的立場來觀察,比較不會受限於習慣性的概念,比較不會有社會功利思想。我曾經說過,寫詩最好保持小孩子第一次看到事物的那種新奇的心情,那個世界是最美的。
莊紫蓉
我們長大之後,受到習慣性的概念,或是功利思想的限制,似乎很難回到孩童的純真世界,這可能得靠自已修養才
能達到了。
李先生對台灣這塊土地的愛,從他的多首詩作當中可以看出來,他有十幾首詩都提到「鼓聲」,這鼓聲象徵著憧憬
和莊嚴,也象徵詩人的生命融入台灣的生命,因而超越極限,使生命更堅強。最後我們來讀李魁賢先生寫於一九九二年
的一首詩──<百年憧憬>。
<百年憧憬> |
百年是永久的隱喻 正如鼓聲隱喻著 憧憬和莊嚴 生命起始於憧憬的愛 愛使生命堅強 創作起源於莊嚴的愛 愛使創作昂揚 百年是生命的極限 然而 極限被超越了 因為我的生命融入妳的生命 然而 極限被突破了 因為我們的生命融入台灣的生命 百年成為和諧的起點 充滿著憧憬和莊嚴 在鼓聲中揭開了序幕 |
(本文刊登於一九九八年春夏季號《台灣新文學》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