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台灣歷史記憶:「4‧24刺蔣事件」與台灣
座談會紀實

時  間2000年4月23日 星期日 下午2:00~5:00
地  點台灣國際會館(台北市南京東路二段125號偉成大樓14樓)
主辦單位財團法人吳三連臺灣史料基金會
協辦單位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在台協會
主 持 人吳樹民
引 言 人 辜寬敏、高玉樹、王秋森、張文祺、賴文雄、張炎憲
文字整理施妙旻

吳樹民:
  各位貴賓,歡迎大家出席「4‧24刺蔣事件與台灣」座談會。明天是4‧24事件三十週年,我們台灣史料中心和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在台協會合辦這場座談 會,希望藉這機會了解當時的背景,以及這事件對台灣的影響。我們在蒐集台灣史料時,發現這方面的資料很欠缺,在座若有相關經驗,等引言人說完,可以跟大家 共享,希望這個座談會也能引起大眾對這事件的關心,在開始發言以前,先請大家看一段影片,再正式進入座談。
(播放民視製作刺蔣案影片)

吳樹民:
  我們剛剛已經看過影片,對這個背景有些了解,我們再請張炎憲教授說明這事件的歷史背景。

張炎憲:
  我們剛才看了影片,裏面很清楚的表達了一九七○年四月二十四日發生刺蔣事件的歷史背景和當時的狀況。過去台灣,在一九五○年代以後,可以說反對運動都 被國民黨鎮壓,一九六○年時,雷震被抓,《自由中國》雜誌也被禁,台灣獨立運動在島內不能公開討論,留學生去美國,看到當時美國的社會,而思考台灣當時在 蔣政權統治下現實,反省以後才產生了4‧24事件。一九六○年代,學生運動可以說是全世界的潮流,台灣留學生去到海外後,當然也受到反越戰、社會主義等影 響,認為學生應該帶動整個社會的成長力量,所以黃文雄、鄭自財才站出來,而發生這個刺蔣事件。
  一九七○年一月,彭明敏從台灣逃亡到瑞典,同一年隨即有世界性的台灣獨立聯盟組織成立。在海外獨立運動發展過程中,留學生開始思考是不是應該用刺殺的 方式,阻擋蔣經國繼承蔣介石政權;所以用這個事件向全世界表示台灣人有獨立建國的想法,以及喚醒很多台灣人投入當時的民主或獨立運動。
三十年前,大家都很年輕,三十年後的現在,黃文雄先生、鄭自財先生、賴文雄先生,以及張文祺先生等,頭髮都開始白了。最近,大家都很重視今年二○○○年的 總統選舉,是不是能讓台灣進入一個新的世紀?結果我們的願望一部分達成了,長期執政的國民黨可以說是失敗了,開始有政黨的淪替。但是,三十年前這個刺蔣事 件,在選舉中,或者在我們民主、獨立運動中,卻慢慢被人遺忘了。不管這個事件造成什麼影響,不管許多人對這個事件的想法可能都不一樣,但是這個事件,可以 說是展現台灣人在一九七○年代想要當家做主的想法;剛才在影片中黃文雄先生說:「讓我站起來,像一個台灣人。」這句話到現在還是一樣可以用。做一個台灣 人,可以出頭天,可以在台灣做主人,我想那是二十一世紀最重要的課題。今天說要重建歷史記憶,在重建的過程中,我們不可以忘記當時台灣人的意志,以及台灣 人的願望。雖然二○○○年的總統選完了,但是這個願望和期待,我們還不能完全落實。所以今天我們請很多當事者來到現場,來講他們當時的心聲,最後也會請黃 文雄先生、鄭自財先生發言,多謝各位。

吳樹民:
  接下去正式進入座談會,這次的主題有:事件的歷史背景、蔣經國政策的走向、台灣人運動,以及歷史意義和評價。請所有引言人不必分層次,所有的主題一起 講,因為時間的限制,希望每人在十分鐘內講完。開始先請辜寬敏先生,他是前台獨聯盟日本本部的委員長,當時他人大概是在日本,我們按各國的所在,還有他們 的情形,對事件發生以後的一些看法,請他們發表意見。

辜寬敏:
  台灣獨立聯盟,當時是以美國做為總本部,總本部成立以前,台灣獨立運動的中心是在東京。東京的台獨運動,是由《台灣青年》發展到台灣獨立聯盟。 4‧24事件之後,台灣的報紙批評台獨份子是暴力,說台獨運動是暴力運動。因為報紙這樣報導,想要讓一般社會大眾了解當時海外台灣青年的思想、理念,有很 多的困難,所以有一段時期,就說這個事件和聯盟沒有關係。不過我覺得,說這跟聯盟沒有關係,在歷史上沒辦法交代,這是跟聯盟有關係的。我當時是聯盟在東京 本部的主席,這個事件發生以前,美國的主席蔡同榮來東京,他有提起過這個事情,和我商量過,我也贊成。所以對這個歷史事件,以前大家合流說跟聯盟沒關係, 這是很對不起他們兩位,這跟聯盟是有關係的。
當時聯盟的性質,不是像現在的民進黨、建國黨,當時海外組織是革命組織,不是民主組織,也不是政治組織、團體。革命組織要達成革命的目的,不是說不擇手 段,不過,手段是第二、第三層次的問題,道德也好,和平的手段…種種,在革命團體裏,為了達到革命目的,這些都是次要的問題。而這個事件的意義,剛才在影 片中賴文雄先生有說到,鄭自財先生也講了,特別是自財兄他妹妹講的那幾句話,她說,這不是很大的事件,不過對台灣的青年、對台灣的社會造成很大的刺激,讓 大家覺醒:為何這個狀元,最優秀的台灣青年,會採取這種行動?至於後來聯盟的處理不太適當,這是因為經驗不足,讓很多人很困擾,對於這點,我現在以當時負 責人之一的身份,利用這個機會向大家道歉,謝謝。

吳樹民:
  謝謝辜寬敏先生。接著請高玉樹先生,他是前台北市長,也當過交通部長,也是前總統府資政。我想他過去在台灣的政壇觀察很久,所以希望透過他的觀察來看這個事件對台灣的影響如何?請高資政。

高玉樹:
  我說一點歷史讓大家參考。大家所知道的蔣介石政權,第二次世界大戰贏了之後,非常驕傲,他自認是四大國家之一。共產黨跟國民黨在鬥爭的時候,美國派馬 歇爾來中國協調;當時馬歇爾不敢蔑視共產黨的存在,所以馬歇爾最後的腹案是,中國大陸的政權分配,國民黨代表八個,共產黨七個,無黨派的一個,這樣的安 排,聽說蔣介石很不高興,他在約定的時間中自行跑到台灣來,嚴重地得罪馬歇爾。一九四八年美國總統選舉時,大家都看好湯瑪士.杜威一定當選,國民黨傾全力 去幫助杜威,出錢、出力;杜魯門眼看是沒希望了,然而美國的選民看他是一個弱者,同情弱者的情況之下,變成杜魯門當選。杜魯門當選之後,對國民黨政權非常 沒有善意,馬歇爾也很沒善意,所以從大陸撤退的時候,美國完全沒有給幫助,任由國民黨輸,是這樣國民黨才跑到台灣來。美國又發表白皮書White paper,表示美國不理會台灣的國民黨政權。一直到韓戰爆發,杜魯門命令第七艦隊巡邏台灣海峽,國民黨政權才受到救援的機會。
老實講,蔣介石、蔣經國這些外省人的觀念是:政治權力是機關槍打出來的,不是民眾的意志,靠機關槍才有政治權力,毛澤東也是這麼說。然而當時的環境如此, 國民黨為了要爭取美國的民意,把台灣二十一縣市首長改為民選,這對台灣人發揮志氣跟勇氣,有相當幫助,我也是這樣才有機會出來選台北市長。當然做地方縣市 長,跟在中央執政不一樣。但是,台灣人的勇氣跟志氣一步、一步走來,一九七○年,黃文雄跟鄭自財刺殺蔣經國的行動,真的使大家欽佩,而這個事件對蔣經國實 在是有影響的。老實說,我當了四年部長、十三年的政務委員,都坐在蔣經國身邊,他也有可取之處,我現在是說公道話,他本來是很看不起我的,把我調去做交通 部長,也沒有什麼實權,但是那時候「十大建設」中,有六項是交通建設,我常跟著他到處去監工、去看,才知道蔣經國這個人,很該死是沒錯,但是他做事情一點 私心也沒有,這點可以說值得欽佩。中國人的政治權力,不說什麼道德的,蔣經國是這樣的人,他的罪惡是很深,不過可以稱讚他一句,說他沒有私心,沒有留下一 間房子,也沒有留下半毛錢,這是可以稱讚的地方。
  我今天來,要向大家表示欽佩之意,為了台灣人的志氣、為了台灣人的命運,大家拼命,付出代價也在所不惜,這實在是台灣人會出頭天的一個基本條件。我也 要再次對黃文雄跟鄭自財先生表示,你們的勇氣,對鼓勵台灣人拿出民族精神來,實在是大有幫助。我講這一段政治背景讓大家參考,至於今天的主題,我自認沒有 資格來評論,請大家多多指教,謝謝。

吳樹民:
  謝謝高玉樹先生。我們已經從日本,以及台灣本土方面來看這個事件的本質,接下去請當時正好在美國的王秋森先生,他是前台獨聯盟的盟員,現在是台灣大學公共衛生系的教授兼系主任,王教授,請。

王秋森:
   感謝主持人安排今天的座談會,來檢討4‧24事件的意義。我比較不喜歡以「當時假使如何,結果就會怎樣」,來看待這個事件,我比較贊成用整個台灣人歷史的 角度來看這個事件。一九六六年,全美台灣獨立聯盟成立的時候,我在洛杉磯正式加入,也很積極參與。這個事件發生時,我正在西雅圖大學教書;還沒去西雅圖之 前,我是在紐約大學教書,那時我們每個月都開會,因此認識了鄭自財以及當時他的太太;後來我去西雅圖教書,離康乃爾大學開車大約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常有機 會和黃文雄討論很多事情,我們兩個同在台中一中就讀,又同年,所以思考方式相當接近,常常在一起。我沒有參加這個計劃,所以事情剛發生時,一開始不太清楚 到底誰是主角,以為是另外一個好朋友張文祺先生,後來才知道是鄭自財跟黃文雄兩位。
  這事件說起來,我個人是參與後面的救援,後來他們兩個開始流亡,這麼長的時間,用北京話講「很漫長」,這個「漫長」,如果沒有真正親身經歷的人,或是 支援他們的人,大概很難體會「漫長」的意義在哪裏。今天我想要強調的是在精神上,或是心理上,這個事件對台灣人,或說對台灣將來有什麼樣的影響、意義。在 影片中,晴美也特別講到,我覺得它最大的意義就是叫醒台灣人,不但叫醒在海外的台灣人,也叫醒島內的台灣人。事實上,台灣的政治運動也好,獨立運動也好, 從「二二八」開始,到一九七○年代已經經過幾十年的歷史,但是到一九七○年初,可以說開始進入一個瓶頸,一個bottleneck,然而每一個瓶頸,大概 都有一個轉機,「4‧24」這個事件就是一個轉機,我比較不喜歡把它看成是一個暴力事件,或是「秀才造反」,我認為它比較大的意義在於它的影響。
  我簡單舉兩、三點例子。就我所了解,當時在海外的台灣留學生只有兩、三千個而已,現在在座也有很多人幫忙去募款,那個募款的速度跟金額,以海外那時候 的情形,是很不簡單的。大家因為這個槍聲而開始產生「認同」,這些留學生出國以前,很難得有這樣的認同。為什麼?因為台灣四百年來都被人統治,對台灣人來 說,有什麼精神價值可以讓我們認同呢?講起來很少,但是這個槍聲,喚起了所有我知道的留學生,各處同學會、同窗會的熱情、認同感,這是有始以來不曾看到過 的,這個槍聲喚醒了台灣人的認同。我舉第二個例子,那時候台灣開始出口貿易,生意人漸漸會去海外,他們去的時候,因為國民黨情報人員的監視,大家都惶惶不 安,小心翼翼,但是一到晚上來到留學生的家裏時,他們都會偷偷地表示很認同這個事件,很認同我們台灣人也有這種勇氣、志氣。一個知識份子,他有經過思考來 決定要做的事情,這樣的勇氣,真的是不簡單的勇氣。
  過去幾十年走來,到今天二○○○年真的能「變天」,民進黨的候選人能當選總統,是一個很值得慶祝的事情;但是回顧過去,展望未來,我們還欠缺什麼?我 覺得台灣人要形成一個台灣民族,最欠缺的就是精神文化,我們願意有多少「交心」,將我們的心交給台灣民族?用英文講是commitment,我想了很久, 很難翻譯,「交心」就是我願意奉獻,奉獻於我們共同的目標,而且長期的奉獻。我剛才說過「漫長」這件事,自一九七一年,他們離開美國,那麼久的時間,到底 他們的生活是怎麼樣?他們怎麼度過這麼多年,這麼多個日子?如果用「日」計算,十年有三千多日,二十年就是六千多個日子,是怎麼過的?這些事情沒有多少人 知道。到現在,當事人或是像我在後面做支援的人,回頭想想,其實已經沒有多少事情值得再提了。但是,整個民族的精神,尤其是精神文化一定要堅持下去,我 想,海外台灣人奉獻於台灣運動最大的貢獻,就是這種理想、這種堅持,我希望這些將來也能夠繼續下去。在「4‧24」前夕,我簡單的用這幾句話紀念,也展望 未來,謝謝。

吳樹民:
  謝謝王秋森教授。我打電話給王教授時,他說當時台灣政權高層可能不只被那個槍聲嚇到,更驚訝的是,為什麼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可以募集這麼多的錢,把他 們保釋出來?我想,這些事情都有一些意義在裏面。接著我們請張文祺先生,他是前台獨聯盟美國本部的執行秘書,現任鄭南榕基金會辦公室主任,張先生,請。

張文祺:
  各位,三十年後的今天,我要來講這個「4‧24」事件,心情實在是相當沉重。「4‧24」事件,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面對暴政而刺殺統治者的反抗行動, 這在世界所有的反抗運動裏面都一再發生的,所以我把它看成是人類歷史的一部分,是站在這個基本觀點來看這個事件。台灣人受到外來統治,實在受傷很深,從過 去到現在,很多事情也都漸漸被掩蓋,從吧事件(西來庵事件)、陳志芳志士到泰源監獄起義,被槍斃的這些犧牲者,現在的年輕人往往都不記得了。所以這三 十年來,「4‧24」的真相是不是也被我們忽略了?
  回顧過去,我認為「4‧24」實在是台灣留學生的歷史裏面,最重要的一個事件。「二二八」之後,台灣新生的這一代知識份子,在當時那麼苦悶及無希望的 狀態之下,大約從一九六○年起開始大量留學出國,這是一種自願性的流亡,他們出去後就沒有再回來了,也是不得不離開自己的故鄉。他們去美國後,在六○年代 受到反越戰運動,以及黑人民權運動的影響,對台灣人的思想有很大的刺激跟衝擊。雖然過去留學生在台灣的環境背景下,可以說多少比較保守,但是去美國後,我 相信社會主義跟革命意識,使留學生對台灣人本身的認同,內容更充實。可以說台灣的年輕人,在理想主義方面有比較熱情、激化的現象。我想,學生裏面會有推翻 蔣介石政權的想法,是希望有一個新的、公平的、正義的社會,跟一個新的、獨立的國家,這是當時追求的最重要目標。我想加入聯盟裏面的人,往往漸漸放棄了本 來留學的目的,所追求的不是學位,也不是比較好的職業,可以說走入追求民主開放的路後,個人存在的色彩就漸漸減少了。
  但是,面對那麼強大的政權,事實上留學生的力量是很渺小的,大多數留學生所面對的是求學、居留,生活的問題。在日本,當時因為有辜寬敏先生跟吳枝鐘醫 師,他們比較大手筆在支持,所以日本的組織,至少在出版,或是人事經費方面比較充足;而美國及整個南、北美洲來書,經費…種種資源實在都很缺泛。我記得賴 文雄跟我說過,我們一年所收的經費,買不了一支大砲。雖然如此,當時我們的活動仍是相當頻繁,不是王秋森教授剛才講的一個月開一次會,我記得應該是一個禮 拜至少見面兩次以上,其中一次是開會,一次是工作。
  我認為對於「4‧24」,不需要用成敗來論英雄,我們也不需要再製造英雄,最重要的,我覺得「4‧24」是長期以來台灣人第一次主動出擊,主動打擊台 灣特務組織的首腦蔣經國。事後,台灣人都很積極,共同出力,這至少可以看出,一般台灣人雖然過去不敢說,事情發生時,大家都有共同的認知,所以雖然在當時 說來,二十一萬的保釋金是很大的天文數字,卻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湊足,把他們兩個保釋出來。而對台灣島內影響較大的是,這個消息突破了蔣介石一向對台灣獨立 的聲音的封鎖,它漸漸對台灣發生了影響。至於國際上的報導,當然是一個很大的收穫,然而是不是這樣就有那個價值而犧牲兩個人的前途?這個我們需要再檢討。 最重要的還有一點,是對國民黨本身,以及台灣政界所發生的影響。大家在說蔣經國因為這個事件而促使本土化,我認為這不過是一個錯覺,就像中國話講「自我陶 醉」;事實上,每一個反動的政權,它為了本身的生存,面對壓力時,它會調整腳步,所以蔣經國當時開始用林洋港、林金生(林懷民的父親),到處收買台灣人, 也去日本、美國接觸台灣人。如果海外台灣人對國民黨的壓力越大時,這些人越有升官的機會,就像李登輝說起來也是一個「僥倖」的角色。
  「4‧24」事件發生之後,可能很多人聽到這個消息,覺得很興奮,不過我想當時內部的人,心情其實是很沉重的,就像在第一封用黃、鄭辯護基金委員會名 義發出去的信裏面,向台灣人呼籲的:「我們台灣人要共同承擔台灣人歷史的苦難,也要體會我們如同兄弟般,同一肢體命運的處境。」說實在的,當時海外一般台 灣人,即使跟政治或是反對運動沒有牽連的人,雖沒有公開出面,私下也都相當支持,有些學生賣車來支援保釋金,甚至我遇到一個台灣醫專畢業的老醫生,他就一 把錢塞入我口袋說:「這交給你處理。」意思是金錢的支援,這是很普遍的現象。
  我想,在歷史過程中,被牽連進去的人,他的感慨會越深。人類的歷史裏面,我們所知道的部份佔真實多少?有多少事實被掩蓋,而我們不知道?「4‧24」 的真相是什麼?事實上,在一九六七年,內部就開始有找打手的說法;到一九六九年就有人說要去巴西拿槍,當然是去拿「黑槍」,不然就不需要去巴西,美國槍那 麼多。但是很遺憾的,「4‧24」使用的兩支槍,都是登錄有案的「白槍」。拿槍給鄭自財的陳榮成同志,在事件發生後,立刻在路易西安被FBI抓到,送來紐 約,紐約州的檢察官和他交換條件,要他來做口供,變成控方的證人,控告兩位被告,他所得到的就是免訴權,可以在法律上沒有責任。這是很有爭議性的,當時這 變成是一個組織內部的問題。其實到現在,我再看這個事情時,還是認為他是我們的同志,不然他也不會去做這個事情。我想,組織行動應該都要分工,原則上要全 體共同去做這個事情,這是一個基本負責的態度。武力行動不過是整體計劃的一部分而已,如果沒有各方面的配合,「4‧24」就變成一個孤立的事件,所以當時 的領導階層在協調上,是不是有決心要用全部的力量來處理這個事件?我想這是我們的疑問,這也牽涉到事後,領導人跟當事人所面對的考驗。在我看來,最重要的 是,「4‧24」的主角,他們是不是了解當時組織的內情?那時黃文雄在康乃爾念書,離紐約很遠,偶爾來一次而已,我相信他可能對當時組織的內情,沒有很深 的了解;但是鄭自財在組織的核心,他是不是一廂情願?或者他對組織有錯覺,有錯誤的判斷?還是說他認為這個機會很難得,所以無論如何,最後在很緊急的情況 之下,仍然採取行動?我想這也是我們的疑問之一。
  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關於獨立聯盟當時的情形,現在一般的說法是「4‧24」之後獨立聯盟引起分裂,我相信這也是一個錯覺。事實上「4‧24」之前, 這個組織的情形,已經讓我們大家很煩惱了,或者說有一部分的人已經很失望。在一九六九年,辜寬敏夫人跟吳枝鐘醫師來紐約商議組織世界台灣獨立聯盟時,關於 內部的情形,他們也有得到告知,應該知道這個情形;雖然當時日本的組織,希望能把組織重心移到美國,但是美國的組織是不是有這個心理準備,要負擔起這個任 務?這個我們也需要檢討。我就簡單說到這裏,謝謝。

吳樹民:
  謝謝張文祺先生。接下去我們請賴文雄先生,他是前台獨聯盟總部的中央委員,也是「4‧24」真正的參與者,就我的了解,他是知道內幕的四人之一,賴先生,請。

賴文雄:
  過去三十年來,我一直都不敢對這個事件發表個人的看法,因為我們的主角隱姓埋名二十幾年,他還不能出現,所以我不敢說我個人的看法;今天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舉辦這場座談會,來探討它對台灣人的意義、及它在台灣歷史上的地位,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自一九六六年成立全美台灣獨立聯盟以後,王秋森教授和我在洛杉磯鼓吹台灣人應該起來反抗,推翻蔣介石政權,直到「4‧24」事件發生之前,這種動作我 們已經進行了將近三年,當時盟員差不多已有一百個;同時我們也發覺,在海外做革命運動,要推翻蔣介石政權,面臨非常大的困境,台灣和美國這麼遠,一些沒有 訓練的留學生,有很大的不滿和要為台灣人打拼的心,但是,總覺得很無奈,要怎麼做呢?當時,很多學生都認同我們的想法:大家要共同為台灣的將來打拼,將國 民黨政權推翻。因為一旦離開台灣去到美國,接觸到民主的氣息,看到台灣人失去自由、失去人權,非常悲慘的困境,這些知識份子自然都很願意參加我們的陣營。 但是,我們這些已有三、四年經驗的人,對於要如何來打倒這個政權,總是覺得非常無奈。
  當時我們也有看過一些用恐怖手段、用暴力手段來達成他們的目的例子,甚至,有一些同志也去研究黑手黨的方式,希望能培養真正的力量,來達成這個目的, 但是,一直無法真正去進行。剛才文祺說到我們當時的財力,大家省吃儉用,拿百分之十的收入來寄託這個組織,所能達成的,其實不要講買大砲,買一支機關槍都 沒辦法,是很可憐,當時自財兄拿來的點二二手槍,老實說如果沒有打到頭部,也不會死。說起來是很漏氣,「4‧24」所用的槍、我們這些參與者所做的訓練, 實在是沒辦法達成我們的目的,所以那個失敗,是一開始就失敗了。但是,這個事情總算也做到最後,那一槍終究是打出去了,雖然沒有打到。我一直相信,我們那 一槍有打響,我們的目的就已經達成了。台灣人在那個很無奈的時代,幾個知識份子代表我們—當時在海外也好,在島內也好,對蔣介石政權不滿的這些人—來開這 一槍,這幾個人所代表的,是我們台灣人、台灣民族的心聲;自「二二八」以來,到一九七○年台灣人所形成的這個共同的願望,用這個槍聲,很大聲地表達出來, 我認為這個事件最大的意義就在這裏。
  然而這幾年來,好像「4‧24」的事情漸漸被人忘記了,我們現在講的都是美麗島事件如何、如何,不久之前民進黨的選舉已經得勝,美麗島事件這些優秀的 民進黨員,現在多少都對我們台灣的將來,把握了部分的權力;但是,我一直在想,我們當時在海外所表現出來的台灣人的志氣,現在好像看不到了,在外來國家的 威脅之下,我們所表現的,我們的總統當選人所表現的,以及整個台灣社會對中國人的忍受所表現出來的,好像沒有當年的那種很豪放的、對於個人的生死、利害都 可以不要考慮的,像黃文雄的那種精神,好像都看不到了,從這個角度來看,經過這三十年後,台灣人是不是有比較進步?或者是一種退步?
  關於這個事件,我想把我接觸到的幾項歷史事實跟大家說明。這個事件的發生,是鄭自財來找我,他說有這個計劃,問我願不願意參加;在這之前,台獨聯盟的 主席曾在某個地方,一個不能錄音的地方,召集中央委員會的委員及一些重要的人,包括鄭自財兄,王秋森…等,美國主要的台獨聯盟幹部來商議這件事情。事實 上,蔣經國要來美國之前,先去了日本,當時我們很高興,心想在日本的同志一定會把他修理掉,我們就在等;然而他又平安回到台灣。原本我們認為,日本的同志 在台灣獨立運動的歷史及時間上都比較久,在美國成立本部之前,我們一直都是受他們的領導,他們應該會有行動,所以當蔣經國平安回到台灣後,我們開始煩惱 了,心想他來美國時,我們要怎麼辦?我們難道真的讓他欺負那麼久了,還可以不做表示嗎?除了示威遊行,一定要再進一步表示台灣人對這個政權的不滿,可是經 過開會,卻沒有結果,所以鄭自財來找我,他說,就我們這幾個人來進行這個工作。我們當然是盟員,也是聯盟的重要幹部,但是這件事,我們沒有得到聯盟的命 令。
  當時黃文雄在康乃爾念書,我跟他碰面的機會不多,這個事情我們是在鄭自財家商量,後來他就拿兩、三支小槍來,因為我們當預官時都學過用手槍,所以就買 了一些子彈,去山上練習,那是我們唯一的準備。對我們而言,連一隻雞都不曾殺過的人,開始就要學殺人,而且並不是說我們對這個人有什麼恨,那時只是相信 說,我們如果將這個人殺了,台灣的局勢會改變,我們可能可以早一點出頭天,大概是這樣的認知,所以去做這個事情。至於說什麼人要開槍?當時是黃文雄,他說 他還沒結婚而其他人都結婚了,所以他自願開槍,我也不是膽小的人,我說:「我們來抽籤好不好?」他說:「不用、不用,我來就好。」所以結果就是他去開那一 槍,知道他要行動的,就是我們其他三人,他的妹妹黃晴美、自財跟我。事情發生之後,我還得去處理其他的槍,這一點鄭自財真的是處理得很不好,我跟他太太晴 美回到他家時,其他兩支槍還放在桌上,可以看出我們這些準備要殺人的人,多麼沒經驗。剛才文祺兄有說起槍的來源,我也是很糊塗,到那個時候都還不知道槍的 來源,我以為是隨便去買來的,怎知道第二天,FBI已知道槍的來源,連鄭自財去那裏買子彈都知道了,證據充分,逃不掉,但是他們兩個很好心,沒有供出我。 因為他們兩個替我扛下了,所以我沒被關,我算是好運,沒受到牢獄之苦。
  至於事後的處理方式,台獨聯盟是站在保護聯盟繼續存在這一點,他們很怕被人說成是暴力團體,所以一直要跟這個事件撇清,這個我們都可以了解,當時我是 覺得不太高興,因為前前後後台獨聯盟當時的主持者,有一些想法跟我們不盡相同,所以有發生一些誤會,今天我特別提出來,相信當時負責的人,他們心裏都很清 楚,當時是為了要保護台獨聯盟的繼續存在,所以盡量要跟我們這個所謂「個人的事件」撇清關係。其實,一般的盟員在事後也出了很多力來支援,當然包括全世界 各地的台灣留學生,他們贊助跟支持的聲音是非常大,這也表示黃文雄他們所做的事情,是受到全體留學生肯定的。我說到這裏,比較重要的留給兩位主角進一步說 明,謝謝。

吳樹民:
  謝謝賴文雄先生。接下去我們請張炎憲教授,他是中央研究院社科所研究員,也是我們基金會的董事,張教授,請。

張炎憲:
   我記得「4‧24」發生的時候,我才大學四年級,當時台灣省議會議長謝東閔、各縣市的民意代表、縣市長,還有中央代表,這些台灣人,在報紙聯名擁護中華民 國政府以及行政院副院長蔣經國,也派專機去日本接他回來。當時報紙報導都說,黃文雄跟鄭自財先生是匪特型的人物,事實上他們不是共匪,他們是獨立運動的 人,但是當時在台灣島內不能宣傳台獨運動,因為如果讓台灣人民知道,海外有追求獨立的事件,這會對國民黨政權造成危機,所以國民黨不說他們是台獨運動,都 說他們是共匪特務,用匪特型的人物來表示他們兩個是反國民黨的,但不是台獨。長期以來,台灣的政治運動裏面,除了有統派運動之外,實際上在島內也有台獨運 動,如廖文毅事件、蘇東啟事件,這些都是台獨運動很重要的事件;在海外也一樣,留學生產生很多反國民黨、追求台灣獨立的運動,但是國民黨都不報這些消息。 所以當時看到那些報導,只知道發生這個事件,而這事件到底有什麼意義?實在是不清楚。
  一九七五年年底我去日本後,才慢慢了解到海外有台獨運動,以及台灣人的一些主張。在留學過程中,我漸漸了解,實際上留學生有長久的反抗國民黨運動,二 二八事件之後,在海外有台灣獨立的想法出現,有台獨聯盟的組織出現,這個對六○年代、七○年代,或是八○年代的留學生影響很大,雖然當時台灣島內沒有這些 消息。到底這些留學生運動對台灣有什麼影響呢?台灣歷史應該如何定位他們呢?我想可以分三方面來看。第一,我想,刺蔣事件對留學生、對海外獨立運動而言很 重要,因為這是世界台灣獨立聯盟成立以後,第一次正式對蔣經國、對當時國民黨政權,表示台灣人的抗議,這個動作鼓勵了很多海外留學生參加台獨聯盟。雖然台 獨聯盟之後有路線之爭,也發生問題,但是長期來看,「4‧24」是海外台灣人反抗運動很重要的一個事件。我認為一個反對運動裏面,如果沒有用力量來展示反 抗者的想法,統治者會覺得這種反抗者不值得尊重。韓國在對抗日本統治時,有人暗殺當時的日本首相伊藤博文,這個人變成韓國的民族英雄。世界上很多國家追求 獨立時,都用暗殺手段,這種手段有暴力的地方,但是也有道德和歷史的意義。如果站在這個角度來看,刺蔣事件在歷史上相當重要,如果沒有這個事件,統治者會 覺得台灣人很好欺負,怎麼統治他們都順服,怎麼統治他們都會委屈自己。但是這個事件顯示台灣人也想用武力方式來表達志氣,就這一點來說,「4‧24」對留 學生的運動相當重要。
  其次我要說的是,「4‧24」對台灣有什麼影響?一九七○年以後,蔣介石身體越來越差,接班已經變成國民黨一定要做的事情,在一九七五年蔣介石死後, 蔣經國慢慢浮出檯面,變成唯一的接班人,一九七八年就任中華民國總統。蔣經國從情報機關到國防部、行政院副院長、行政院長再到總統,長期的接班計劃所展示 的就是國民黨要繼續統治台灣,而且用最親信的人來統治台灣,當然這是為了維護國民黨政權穩固。刺蔣事件後,蔣經國到底是怎麼想的?應該加強壓迫台灣人?還 是開放政權給台灣人?這並不清楚。但是看一九七○年代以後,蔣經國所走的路線,是慢慢自由化了,也有所謂的「吹台青」,開始採用聽話的台灣人,用這些人來 維護國民黨,吸引台灣人的支持,結果蔣經國的路線延長了國民黨對台灣的統治。
  我想,國民黨的本土化政策,是為維護其政權所需要而產生的一種政策,被逼之下,一步、一步本土化的。本土化不是國民黨自願,但是可以允許自由化,讓台 灣人享受言論自由,表示國民黨開始注重台灣人民的聲音,藉此製造一個自由中國的形象,從而得到美國的支持;民主化方面,國民黨一步、一步開放他的政權,但 前提是不能違反政權的安定和需要,這是一九七○年代以後,國民黨在島內所採用的一個政策。這樣看來,刺蔣事件對國民黨有產生影響嗎?我認為至少對蔣經國是 有影響,因為他不可能忘記那件事,雖然表面上總是表示不在乎,但是他一定會記得。蔣經國會想,他統治台灣那麼久,一個留學生去到美國以後,怎會做出這些反 抗的事件?他不能相信自己教育出來的台灣老百姓,會來反他的政權。在這種想法之下,他加強文化政策、中國政策,以維護他的政權。所以七○年代以後,在島內 有台灣史蹟源流會的產生,喊出五百年前是一家人,台灣人是中國人,台灣文化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加強中國文化的教育,強調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這是一九七 ○年代以後很強的政策。另外,對後來的政治運動,他也加強鎮壓,美麗島事件會發生,正因為他認為如果不強烈壓制台灣人的運動,海外的反蔣運動會影響到島 內,島內如果產生強烈反蔣運動後,沒辦法收拾。這樣看來,我認為刺蔣事件延續了國民黨政權的壽命。蔣經國一方面鎮壓,一方面也採用台灣人,而當時資訊不發 達,台灣人不知道蔣經國的真正用意是什麼,都把他說得很好,說他開始民主化、自由化、台灣本土化,覺得他比他父親好,反忘記他是情報機關的首領,也忘記他 在五○年代屠殺很多台灣老百姓,都忘記了,把很多功勞歸給蔣經國,覺得蔣介石不好,但嶈經國不錯。這就延續國民黨政權的壽命。所以我想,刺蔣事件影響台灣 應該相當深遠。
  第三,我要說明刺蔣事件在台灣史上有什麼地位。當然現在還不是蓋棺論定的時候,可能要二、三十年後,看台灣歷史的發展而定,所以我現在講的不一定正 確,只能代表我的意見。在台灣人長期反對移民統治的過程中,從日本時代到目前,可以說不斷有人在追求台灣人的獨立、讓台灣人能當家做主。我相信鄭自財、黃 文雄在這個事件裏所表現的,正是台灣人的一種意志,一種對統治者的反抗,不管這個反抗成功或失敗,它都代表了當時一部分人的意志和想法。身為歷史學者,我 覺得好在發生了這個事件,如此我們在解釋、研究歷史時,才能認為台灣人也有很堅強、自信的地方,不只是被人屠殺的悲情,不只是被動的存在,而是有能力主動 表示自己的意見。所以,對留學生的運動也好,對台灣島內的政治運動、獨立運動也好,從歷史的研究來講,我認為他們有其歷史地位,這是一種反抗的精神。我 想,他們那一代的人為此可說沒有白活,他們在歷史留下一個記錄,表明了台灣人為什麼要反抗蔣經國?為什麼反抗國民黨政權?為什麼有這樣的主張?我想後來的 人都可以吸收這些資訊,可以反省而把這些經驗變成台灣歷史文化的一部分。我想,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建立台灣主體性的歷史,不然都是替別人說話,不能替自己的 歷史做見證。這是我的意見,謝謝。

吳樹民:
   謝謝張教授。一九六九年我去美國,在那之前我在台灣所受的是很典型的國民黨教育,認為國民黨是我們應當效忠的對象。但是去到美國,接觸他們那種很自由、開 放的空間,不到半年的時間我也有台獨的思想了,雖然我沒有參加台獨聯盟或其他的組織。這些年我們在收集台灣史料,覺得台灣人很容易忘記歷史,剛才已經有幾 位提到,現在大家都只想到美麗島事件,卻沒想到更早以前還有一些事件。我相信,之前台灣島內受到高壓,沒辦法表現的時候,是海外聲援國內;今天,所有的政 治重心都已經移回台灣,我想,海外的運動在階段上應該已經完成了它的時代意義。今天很高興,有這個機會來探討過去那段歷史,也希望以後,這段歷史可以用台 灣人的觀點去看,讓台灣人可以了解整個事件經過及其意義。接下來是綜合討論時間,請大家把握時間。

劉福增:
   事件發生後,我曾經當面對蔣經國說,美國發生台灣青年對他「動粗」的事件,不是針對他個人,而是大家都知道是他在負責國家事情,做得不好,他要負責,所以 有這樣的動作。當時我為什麼會這樣講?我是覺得我應該站在台灣人的立場講這個話,讓蔣經國心裏面不要對台灣人有恨意,因為有權力的人心裏如果有恨意就麻煩 了。他對我講的話,沒有生氣,也沒有任何表示,只靜靜地聽我說完。這是我的一點經驗,謝謝。

黃昭堂:
   我在這裏要先向這兩位台灣民族英雄致敬。國民黨統治台灣,利用暴力壓迫台灣人,罪魁禍首就是蔣經國,所以黃文雄開那一槍,是打蔣介石政權統治台灣,同時也 是打蔣經國,我想這才是黃文雄心裏真正的想法。台灣人真的很傻,三、四年前,民意調查問說:台灣的總統應該給誰當?結果,第一名是蔣經國,第二是蔣介石, 第三是李登輝,傻百姓就是這樣。所以我覺得黃文雄那一槍,在台灣歷史上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那是受到壓迫的反抗動作,那一槍是打蔣政權,也是打蔣經國,這絕 對不要去講好聽的話。
  對於你們兩人,家庭受牽連、流亡世界各地,所受的這些苦難,我們無法報答,但我們深深感謝。當時台獨聯盟說那是盟員個人的行為,確實是為了保護聯盟的 存在,因為對整個台獨聯盟來說,當時世界性的組織才剛成立三、四個月而已,實在不願見它毀於一旦。我當時在日本也參與討論如何處理這件事,美國方面決定將 這件事視為盟員個人行為處理,這一點我也支持。雖然反抗暴政是很應該的,但是在美國,如果採取武力行為,美國社會不能容忍這樣的組織存在,所以才把你們兩 人犧牲掉,這實在是很抱歉,但是為了整個大局,我覺得是有需要,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這件事處理得不錯,只是對你們兩人真的很抱歉。

楊基銓:
   首先對於黃文雄、鄭自財兩位,我在這裏也要表示敬意。老實說,做為公務員,當時我只想怎樣為台灣人做一些事情而已,至於台灣獨立的想法,因為身在體制內,我並沒有那種真切的感覺。在體制裏面,連喘口氣都不敢,我雖然有那樣的位子,但是實在不能做什麼。
  關於蔣經國這個人,在歷史上、在台灣人的判斷裏面,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想,他當行政院長以後一直到當總統那個階段,他的施政,有很多事情是值得參考, 最起碼他很清廉、很努力,也很謙卑。當然,他當特務時所做的事情,我不敢說,這留待以後的歷史去評斷。不過他當行政院長或是當總統時的施政,最起碼比現在 一些官員都好,這是我的感覺。我想,你們兩位貢獻很大,或許那一槍,給他很大的刺激,所以他的人生觀因此轉變也說不定,我相信他確實是有轉變,也相信不論 好壞,那一槍確實對台灣的歷史有很大的影響及貢獻。

陳延輝:
   我想談一下在歐洲的事情。一九七二年我去德國後,時常在北德的同鄉會出入,在一次二二八事件追思會中,我印象很深的,就是那些來到德國宣揚台灣人意志的 人,包括英國來的黃彰輝牧師,從紐約來的呂傳勝牧師,還有英國牧師Dr.Beeby等人。會中,當然也有一些和國民黨合作的台灣職業學生,但是他們都很客 氣,因為那時整個會場中,台灣學子的自我意識,台灣人意識相當強烈。我認為「4‧24」的暗殺事件,在歐洲而言,增加了台灣人運動的力量。

李賢淇:
   我在美國時,槍的主人也跟我說了很多,他受到很多聯盟盟員的誤解,希望有機會可以澄清一下。他認為,因為要保護聯盟,他犧牲自己,所以他沒有仔細向FBI 說明事情原委,那支槍的來源以及去買那支槍是聯盟的錢的事實,是不是黃文雄兄或張文祺兄能幫他證明一下?因為他覺得受到相當大的誤會,所以他離開了組織。 這件事,我想是有必要在歷史上做一個澄清,謝謝。

許文彬:
   我有一個問題。當年台灣人對蔣家極權統治的痛恨,才有刺蔣事件的發生;當時蔣家和中共政權誓不兩立,在這種三方關係裏面,當年海外台灣人對中共政權是抱著 什麼樣的態度?今天的兩岸關係裏面,中共寧可對蔣家重新做歷史的評價,對台灣人反而存有比較大的敵意。在這個情形下,請問各位歷史學家,今天面對中共政 權,以及島內蔣家政權殘餘政客勢力,台灣人,尤其是阿扁總統,在這個三方關係裏面,要如何來應對?謝謝。

鄭欽仁:
   台灣人要怎麼對付一個像中國這樣追求王朝帝國主義的國家?要怎麼對付這種國家的侵略?問題很簡單,第一,我先講蔣家殘餘勢力,這個跟今天在講的 「4‧24」事件有關。事發當時我在日本,我是以台大講師身份請假去進修,人家打電話告訴我發生這個事件時,我第一句話是問:「打中沒?」第二句是說: 「唉!真可惜。」這是所有海外台灣人的心聲。暴力沒有錯,「暴力」是一個中性的名詞。在歷史學裏面,暴力在某些時代非常需要,在民族跟國家要滅亡的時候, 需要用較快的速度來改變現狀的時候,暴力是被肯定的,暴力不是不合法的,因為主權在民,人民有權力行使暴力來推翻暴力的政權,這是必要的。
  在恐怖主義的時代,阿拉法特這樣做,結果建國成功;二、三十年後,台灣人呢?台灣人也想要靠那一槍達成目的,但是達成了嗎?根本沒有。如今,新政府用 和緩的手段是不是就沒問題了?沒有政黨政治的話,全民政治是不是能成立?這都要經過考驗,大家不能太樂觀。所以,和國民黨的關係方面,如果國民黨改變成台 灣的政黨,真正的反對黨,這總是有希望的,要是它去和中國勾結,就沒希望了,因為它已經不是現代的政黨,它是外來政權的延續,而且是卡在族群主義的原則之 下運作的,這樣的政黨沒有用。另外,剛才有人提到專制、獨裁者蔣經國很認真種種,我跟你們說,秦始皇也很認真,文書看不完,半夜開夜車還在看。所以,面對 蔣家殘餘勢力,台灣人批判的精神仍然要存在,如果沒有的話,我想我們追求的結果還是失敗的。
  第二,和中國人的關係,我是研究中國史的,我極力主張台灣獨立,中國才有救,不只是台灣有救,中國也才有救。我太了解中國歷史、中國人的政治運作,我 們要對付中國,就要先研究中國的行為模式,若不了解中國人,只是一天到晚巴結他,絕對沒有用。我認為對付中國,用軟腳的政策是沒辦法的,出賣自己的靈魂、 出賣自己的原則,絕對不能成功的。台灣人要有對抗中國的心,要讓他緊張,跟他談、跟他纏鬥,我們要有耐性,不是自己先被嚇倒,是要讓對方嚇倒,就看誰的經 濟力能維持得久,以及國際情勢如何使用,這都要靠大家的智慧。我們也要盡力援助中國內部少數民族要求自由、獨立的行動,因為我們本身就要自決,要獨立,所 以我們要去支持他們,讓中國的箭頭,不要只射向我們,讓他的箭頭分散,這就是台灣人要用的智慧。

來賓潘先生:
   我是一個年輕人,對於4‧24刺蔣案這段歷史,我曾讀過。當初黃文雄先生跟鄭自財先生,在那個高壓統治的時代,能對獨裁者做出這種制裁的行為,非常勇敢。 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鄭自財先生:去年四月二十四日,鄭自財先生要參選建國黨主席時,受到黨內當權派人士攻擊、毀謗,說當年美國台獨聯盟拿二十一萬保釋金出 來為鄭自財先生保釋,結果鄭先生棄保潛逃,無情無義。請教鄭自財先生,棄保潛逃的原因是什麼?那些人講的真的是事實嗎?所謂「豈容青史成灰燼?」我真的不 希望有人為了要打壓對手,拿歷史來對個人的人格做攻擊,這就是我要問的問題,謝謝。

莊萬壽:
   首先我要說明一點,「4‧24」這個事件,黃文雄等人敢去刺殺統治者,這樣的意義跟單純的反抗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在韓國教書時,曾有學生跟我說:「你們台 灣人沒有種。」沒人敢自殺,沒人敢自焚,在韓國,有學生綁著石頭跳漢江以示抗議。我覺得「4‧24」的精神,正是代表台灣人敢向統治者說:我要把你推翻, 我要建立自己的國家,這點是意義非凡的。
另外,我有一個具體建議,我們要積極成立一個單位,專門蒐集、整理台灣歷史,其中當然包括「4‧24」。關於這部分,有兩方面要做,第一就是扣緊歷史,相 關人、事史料趕緊建檔,建立集體記憶。第二就是資料、文獻的蒐集,就這個事件來說,美國的FBI,以及當時島內警總等單位,一定有很多調查資料,希望能儘 快把這些史料匯合。我想應該要建立一個,包括這些文獻、檔案蒐集在內的「4‧24」小型紀念館。
  最後,我有一個建議,在韓國每個紀念日都有「默思」的儀式,我想在今天座談會結束時,大家一起默思一分鐘,想一想,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謝謝。

吳樹民:
   謝謝莊教授。座談會結束前,我們默思一分鐘。接下去,我們再放一段影片,之後請兩位主角發言。

(播放民視製作刺蔣案影片)

黃文雄:
   「4‧24」是三十年前的一個公共事件,我做為當事人之一,很高興有機會知道大家如何感受及了解這個事件,所以很感謝基金會今天辦這場座談會,也感謝大家 來,讓我有機會聽到大家的觀點跟想法。「4‧24」發生的時候,國際上的報導不少,在海外比較清楚;在國內,國民黨事實上是盡力在封鎖這個消息。我還記 得,唯一看到的官方報導就是中央日報上面有一小塊,把我們兩人說成是「匪特性分歧份子」,他要說我們兩個是匪特,也實在說不通,所以就加一個「性」字下 去,表示好像有那種「性質」;他們也很怕「獨立」那兩個字被台灣人聽到,所以就換一個說法,說是「分歧份子」。就我所知,有關「4‧24」的事情,在台灣 都是口耳相傳的,到現在為止,很多文件還沒有公開,甚至我個人,大家在催我寫回憶錄,我也還沒寫,所以,關於這個事件真相如何,大家在了解的過程中,是有 資訊不足的問題。
  另外,我當初為什麼做這件事,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受到一九六○年代國際環境的影響;而台灣在那個時代,不只沒有參與,甚至欠缺了解。當時西方 世界(第一世界)內部有很大的緊張關係,比如美國因為反戰運動的關係,詹森總統不敢連任,而法國戴高樂甚至被學生跟工人聯合逼下台;在共產世界(第二世 界)裏面,也有捷克之春那樣的事情。兩大敵對陣營,本身都發生問題,因此讓第三世界有一些較大的空間,所以第三世界也發生很多所謂National Revolution Movement,民族解放運動。當時可以說全世界都在動,但台灣反而一點動靜都沒有,那剛好是台灣在最高壓之下,最穩定的時代。我想,要了解 「4‧24」這段歷史,不能忽略當時的歷史背景,所以,在我們對「4‧24」的基本資訊和背景知識都還沒建立之前,要評論4‧24事件,我想還太早。
  對我個人,大家提出不少問題,由於時間的關係,我只挑一、兩點來說明。我想,當初我若是一個先進民主國家的公民,我相信我不會做這件事情,因為民主國 家權力的繼承都已經制度化了,一個被打倒,另外一個馬上就起來,所以做這種暗殺的事情,完全沒有意義。不過,國民黨在台灣的情形就不一樣,這也可以說是獨 裁體制的弱點,蔣介石用好幾十年的時間來培養蔣經國,才使其接班的地位慢慢穩固。如果蔣經國不在了,國民黨黨內、體制內的權力鬥爭必然重新開始,這樣也許 會打開一些可能性、會有新的契機,這是我當初做這件事的動機之一。
  第二點,當一九六○年代全世界都在動的時候,只有我們台灣靜悄悄,甚至,反對運動跟民主運動也是在最低潮的時期。而當時美國邀請蔣經國去訪問,所顯示 的意義是,美國已接受蔣經國的接班地位。在此情形下,面對蔣家王朝的接班計劃,我們覺得,台灣人至少要有一個人站出來,發出聲音,才不會被人看扁,這是另 外一個考慮。
  第三點,是比較個人的,我當時參與美國的反越戰運動,而台灣事實上是美國在越戰中的後勤基地,所以對蔣經國的打擊,跟我個人反對美國在越南進行戰爭,也是一部分的考慮。
  其實,開槍這件事,我並沒有把它看成是武力的,武力只是手段而已,它的目的是政治的,這一點大家不要忘記。所以,我們四個人會決定自己來做這件事,也 跟這個有關係。我不是在批評,但是我覺得,當時我們的知識份子都還放不下身段。那時海外有很多人在討論要暗殺蔣經國,講法有很多,說要找黑道、找黑人,或 是去巴西找人來做這件事,好像這不是知識份子應該做的事情,我非常不贊成這個觀點。另外也有一些技術派的說法,說要用高倍望遠鏡的步槍,像好萊塢的電影一 樣,在對面大廈樓上,暗中射擊,我也不贊成這種做法,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就不知道是誰做的,這與真的由一個多少有代表性的普通台灣人去做這件事,它的政治 意義完全不一樣。
  事實上,我們在執行的時候,也是政治考慮第一,槍法好壞的問題,還是其次。所以我們第一個要考慮的,就是不能打到不相關的人,否則馬上就會傷害到這個 運動的形象。另外,自財找來的點二二手槍,力量也不是很強,這個技術上的考量,還要配合政治的考慮,所以最理想的做法就是儘可能近身攻擊,最好槍可以抵住 他的肚子,然後開槍,但是政治的考慮就引起技術上的困難。當時我已經衝到飯店門口的台階上,距離很近,但是越靠近蔣經國,也就越靠近保護他的人,當我手一 舉起來,一個很有經驗的美國警官就跳過來,把我兩手往上推,他知道不能往下壓,否則槍會掉到地上走火亂射,結果子彈打出去,離蔣經國頭頂不知幾公分。總 之,我要強調的是,做這件事情背後的政治考慮,它的目的是政治的宣傳。
  最後,關於這個事件的影響,三十年來,各種事情的發展,有很多條導火線,彼此又相互交叉,而且各種層面、面向很多,我想這個就交給歷史學家去釐清,謝謝大家。

鄭自財:
   一九七○年發生的「4‧24」事件,三十年後再來提起,我想這個事件幾乎要被遺忘了,台灣人確實很健忘,很多事情就這樣忘記了,所以實在是非常感謝吳三連 台灣史料基金會、吳醫師、張炎憲教授,策劃這場座談會,我覺得非常有意義。剛才很多位引言人也說到,這個事件是主動出擊,台灣過去受到殖民統治,都是被壓 迫的情形,而「4‧24」事件是主動向獨裁政權挑戰,直接面對獨裁政權;第二點,它是將台灣人獨立的意志、意願,在國際上發出聲音,我想是有這兩個訴求, 所以才有「4‧24」這個事件。
  三十年後來看這個事件時,有人說,是不是「4‧24」事件反而延續了國民黨的政權?剛才張教授也提到,事實上是這樣嗎?這個值得我們再進一步去思考。 我想,國民黨絕對是想盡辦法要延續政權的生命,就像一個生病的人,病得很重一定要住院手術,他會想盡各種辦法,國民黨的本土化,只不過是其中之一。 「4‧24」這顆子彈打出去,難道就真的打醒國民黨要延續他的生命?因為這一槍的關係,他就開始本土化?我想,主要是歷史或者政治的情勢,才逼使國民黨本 土化,否則,他的政權沒辦法生存下去,本土化,只不過是國民黨的政權要延續的手段之一。我想,國民黨政權要延續下去,更重要的是,將台灣外省化、中國化, 我認為這是國民黨延續其政權另一個主要方針,而且持續到現在。我們的孩子、孫子在國小、國中的教育,歷史、地理課本還在教說,中華民國的領土包括中國、我 國的首都在南京,教科書至今還是這樣寫,國民黨的中國化、外省化還在持續,沒有中斷。所以對於這點,我們非常期待新政府拿出辦法,將台灣回復台灣化,這是 非常重要的。剛才王秋森教授也提到,這個事件主要就是它的精神,這一槍打出去,點醒在美的台灣人響應這個事件,在很短的時間內,有辦法募這麼多錢,這就是 台灣人的心聲,這一槍打動了台灣人的心聲,而台灣人的精神,一個民族的精神要如何繼續下去?我想這應該是新政府的課題。
  因為時間的關係,我簡單回應一些剛才大家提出的問題。第一,這個事件和聯盟的關係,因為當時參與這個事件的人,可以說都是盟員,所以當然和聯盟有關係,只是沒有直接的關係,因為「4‧24」事件並不是聯盟的決定,是盟員個人的決定,所以和聯盟組織沒有直接關係。
  第二,有一些前輩提到蔣經國本人,有人說他不錯,我回來台灣將近十年,聽很多人對他的評價也不錯;但是依我想,獨裁者是沒有好、壞之分的,獨裁者就是 獨裁者,他對一個民族的壓迫、對其文化、語言的壓迫,這種壓迫,用簡單的清廉、他對台灣的建設,就想蓋過這些罪惡,我想是蓋不過的。
  第三,剛才李賢淇教授提到,當時提供槍枝的陳榮成先生,因為要保護聯盟,所以替美國檢察官作證,這個事情要如何來評斷?我想,這是台灣人運動、抵抗獨 裁政權的一個事件,他當時是一個盟員,卻去替美國的檢察官作證,指控事件的當事者,在革命行動來說,這是一種背叛,我認為是一種背叛。
  最後,我想回應剛才一個年輕人提出的,棄保逃亡跟保釋金的問題。那時我們兩人的保釋金加起來,二十一萬美金,在一九七○年確實是非常大的數目,當時是 一美元對換四十元台幣的匯率。但是,這個棄保事件應該看成是「4‧24」事件的延續,將這個戰線從美國拉長,拉到歐洲、北歐去,是將台灣獨立的聲音向國 際,特別是向北歐發出聲音,這個影響和保釋金兩者比較,我想很清楚什麼才是重點。而且,保釋金二十一萬,不是一定要交出二十一萬的現金,可能大家比較不清 楚,美國有一種制度,類似買保險,用幾萬元可以買二十一萬的價值,然後用它的保證拿去法院,所以後來法院沒收的保釋金,並不是二十一萬,我想在座很多當時 有參與的人,也很清楚這一點。
  我今天特別高興的是,看到三十年前在海外、在美國一起打拼的同志、戰士,現在大部分都回來台灣了,也繼續在打拼,我覺得非常高興。雖然我們回來的時間 比較晚,頭髮也都白了,但是我們的心,對台灣這塊土地疼惜的心,並沒有因為時間的關係而改變,我們仍在自己的崗位上努力,希望天公疼好人,讓我再有三十年 的時間,做一些事情,謝謝。

吳樹民:
   剛才莊教授建議我們默思,現在用最後一分鐘,請大家起立默思,感謝大家出席今天的座談會,謝謝。

(全體默思一分鐘,座談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