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 |
滄桑話《新新》─談光復後第一本雜誌的誕生與消失
文/鄭世璠
誕生前後
民國卅四年晚夏的一個下午,在新竹市西門町,為學習國語熱的朋友們,在開個國語補習班的黃澤祖家裡。(黃氏是在日據時代,就研究京戲的一位有強烈民族意識的青年,能說一口流利的國語,乃被請出來教國語。),下課後留著幾位比較熱心文化的同學,李友通(50歲)、劉建珍(40歲)、黃金穗(30歲)、陳家鵬、王花、葉宏甲、洪朝明(此四位都是20歲左右)等,作課餘聊天。他們除拚命地學習國語外,正和全體台胞一樣,抱著台灣回歸祖國的,一股難於形容的興奮和愛國熱情,談吐不離開:如何歡迎祖國同胞、如何吸收祖國文化並與之交流、如何建設台灣模範省等話題。大家相信:剛把日本帝國主義打倒,解放台灣的祖國,一定會帶來自由民主、言論自由的天地。那麼就來辦一本大眾性的綜合文化雜誌如何?第一、協助新來的政府、為日本統治五十年的台胞、提供認識祖國文化的途徑、以提升本島文化水準。同時也將被遺棄半世紀之亞細亞的孤兒滿腹痛苦,痛痛快快地傾吐出來透透氣。第二、介紹輝煌五千年祖國文化,使島民早一天與祖國同步是當前急務是不是?在此火烈的談論中,決定馬上著手出版。大家只憑熱情和理想勝過一切的心理下,不顧經濟條件如何就開始籌備。即席公推在座黃金穗擔任總編輯。黃氏是位熱愛祖國,拋棄東京著名的巖波文庫編輯職務,由日本回國的青年學者。
黃總編之為人
他是民國四年出生新竹市,民國廿三年以優秀成績由州立新竹中學校,保送台北高等學校,民國廿六年考進日本京都帝國大學哲學系,在日本著名哲學家田邊元教授指導下,專攻哲學、數理邏輯。民國卅年畢業即受聘在巖波書店巖波文庫編輯部工作。回台不久在新竹擔任新竹省立中學與女中教務主任。為學習國語,他也與普通青年一樣,在他的弟弟黃澤祖的補習班聽課。後來被朱昭陽校長,聘來台北延平大學任教務主任,並兼開南商工學校、大同工學院教授數學。據他幽默地說:當時一校的薪水,只夠用十天,兼三個學校始能度過一個月。他的本性是斯賓諾莎式的安貧樂道。至民國四十七年秋,始在台大哲學系兼課,開了「數理哲學」、「數學的邏輯」等課。他講課認真,做人和藹可親,另一面卻不脫剛毅木訥,常以「讀哲學的目的之一,在於還我天真」為人生真諦,與學生相處如友,大智若愚,頗為學生愛戴,近十年間培育出許多哲學新銳,甚受校方注重,正在國家長期科學發展委員會要送他到德國研究深造前夕,不幸於民國五十六年四月二日在副教授任內,病逝於台大附屬病院。
「新新」這個名字
關於本刊命名,有一段令人捧腹的故事。當大家正在抱頭苦思的時候,比較年長的劉建珍開口提說:以新竹的新新……不知道下一個是新甚麼。還在「新」字上斷續不停之際,因為他有點「口吃」之故,大家異口同音地喊句「新新」好!於是即定名為「新新」。劉兄定江山的這一句之時刻,正是歷史的一頁上,值得紀念的瞬間。編輯則由陳家鵬、王花、葉宏甲、洪朝明四人負責。這四名青年人是在新竹州頗有名氣的,「新高漫畫集團」的同仁,富幽默感和 Sense ,表現技巧也各有特色而出眾──其中葉宏甲就是以「諸葛四郎」連續漫畫,轟動兒童讀物界的作家──首先每人交出千元當出版費,找定一所印刷廠,從採訪、寫稿、畫漫畫、集稿、招攬廣告等,編輯、校對以至遞寄,全由此四大金剛擔當奔走。在短短兩個月時間,於民國卅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就把一本菊版八開、封面四套色橡皮刻版、內文書面紙廿頁(其中漫畫二頁),初版六千本的創刊號,推出問世了。
新新的命運
中華民國文藝史編纂委員會,民國六十四年出版,中華民國文藝史第一、○一○頁,第五節:「台灣省文藝與全國的合流」一文中記載:在民國卅五年間有《新新》、《中華》等月刊,唯維持期間均甚短暫。其實《新新》是在民國卅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已經就出世的。可以說是本省光復後,最早出現唯一的民間綜合文化雜誌,自日本投降的八月十五日起算,僅僅三個月就發行了。可惜繼續至民國卅六年一月五日,印發第八期,一共出版七本──其間第四、五期為合刊,正如上記文藝史所述,「短暫」的一年餘,這本在本省初誕生的文化嬰兒,由於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夭折去了。
茨薔薇之路
上述各節均係向當初編輯人員,採訪其追憶和摭拾若干殘餘資料所得。茲將這短短一年餘的奮鬥歷程縷述於下,以作關心本省文化的有心人之參考。
(1)各期出版情況
創刊號:民國卅四年十一月十五日印刷,十一月廿日發行,定價二元五角,發行人吳享霖,發行地新竹。
第二期:民國卅五年一月廿五日印刷,二月一日發行,定價二元五角,發行人吳享霖,發行地新竹。
第三期:民國卅五年三月十五日印刷,三月廿日發行,定價三元,發行人吳享霖,發行地新竹。
第四、五期:民國卅五年五月十五日印刷,五月卅日發行,定價五元,發行人吳享霖,發行地新竹。
第六期:民國卅五年七月卅一日印刷,八月十二日發行,定價十元,發行人黃克正,發行地台北。
第七期:民國卅五年九月卅日印刷,十月十七日發行,定價十元,發行人黃克正,發行地台北。
第二卷第一期:民國卅六年一月五日發行新年號,定價十五元,行人黃克正,發行地台北。
(2) 各期掠影
創刊號封面,由王花設計四套色圖案,係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飄揚在一歡迎國軍的牌樓上,兩位穿旗袍的美麗小姑娘,闊步街頭,像徵著萬眾歡騰的光景。因當時印刷廠未備照相分色製版器材,無法承印這一豪華的封面,沒辦法之餘,巧好陳家鵬的岳父,是位新竹聞名金石家。才想起篆刻用的大張橡皮版,來仿木版刀刻,大家鼓掌稱妙,馬上就到他娘家一起去惡補一番,眼精手快,學好立即回來,各自執刀各刻自己設計的漫畫、插圖、刊頭等圖版。於今看來,雖然在效率上有些緩慢,但其木刻風味之濃,張張不失為獨得藝術性紀念品。這用心良苦的沒辦法之辦法,竟成為戰後物資缺乏時代,雜誌製版上值得懷念的作品。
創刊號的卷頭言,意外地非常簡潔,意味深長,充分表現著當時人們萬感交集的真誠。全文如下:
娛樂是不是也有偽瞞?有的!在帝國主義支配下,確實有過,不想笑也要強作笑狀。過去的娛樂雜誌,只有委屈的笑與強迫讀者無謂感激。
我們的雜誌,是要走與這相反路,提供豐富的內容,給讀者 們由心喜悅和感動。代抽像以具體,且盡量依「視覺」來娛人,以有教化性的東西,有益於民。重高文化水準的「實質」,但其姿態是廣求大眾性的。
我們的雜誌,希望和讀者諸士合作,設青年論壇一欄,給讀者們活潑地向世間,提出自己愛講的話。諸士的心中一定有「絕無虛偽而真誠的思想」才對。請藉我們的雜誌發表自己的思想。在我們的雜誌上,互相交換各人的高見。
不得不用外國語寫、讀、講的悲哀!祈我們的雜誌,也很快地來個全能用國文來寫的日子!
自我批評,肯聽人忠告是民主教育的要諦,願自勉並乞諸士的叱正!
(3)卷頭言開始用中文
此後各期的卷頭言,都是鼓勵文化界提出勇氣,不管外界風氣如何,應繼續加強自我磨練,不要隱藏在象牙之塔,冷言熱語皆有穿人肺腑直言。最了不起的,就是自第三期起,卷頭言能開始用國文寫了。茲錄其第四、五期合刊上的卷頭言,全文照抄於後:
離開祖國五十年的台灣已經光復了。為這兒我們才能接觸祖國的文化,過了半世紀之久的時間,險一險兒我們著忘記了祖國精神,嘉哉,祖國收復本省的那天,也隨著帶祖國傳統之文化來接收,快速地推行祖國文化的普遍。原來中國文化是太有同化力──就是會感化四鄰的力量──這一點是歷史所證明過的事實。現在我們也天天親自看著祖國的文化、以很快的速力流入來台灣。我們說的文化是包含政治、經濟及各風俗習慣的意思。照這樣看起來,我們得確信整個台灣之祖國化的日子,一定是不在遠的。怎樣呢?這是一方面負祖國文化之同化的偉大,另一方面是根據台灣人的本性。
雖然淪落五十年和祖國隔離這樣久,台灣人原來無不是中國人,民族的血就把此五十年久的時間,在這短短半年內縮短起來,此間在台灣人體內的中國民族性也顯然覺醒了。因此台灣人的祖國化,必然是很快的。譬論把有關國民道德的德目之「清廉」兩字來講,自內地來的人做模範給我們看,我們也要快快去模仿 他們,對理財方面來看,很多的台灣人也馬上變換他們的生意法了。
但是我們對祖國人的接觸和觀察是片斷的,認識也不過是印像,假使這片斷和印象集積幾千萬,都不能達到真正的認識,所 以我們要主張加緊去研究祖國文化的實體。什麼是祖國和台灣的經濟及社會之基礎,祖國文化的特質及其表現和台灣人的心理是在那裡,祖國的現狀是站在甚麼地方,台灣人的心情老實是向在那邊等等!這幾點的究明和分析,豈不是我們目前最要緊的課題嗎?
「跨越語言的一代」,總有說不出的苦悶,在這短短的半年歲月裡,他們的國文也表達到這樣程度來,在雜誌上的日文份量也一期比一期減少了。
(4)希望再上一層樓
因為滿載一流作家的小說、詩、隨筆、散文和適合時代的時評、漫畫和自由論壇的提供,以及介紹祖國文化、國際時事、國語講座、新詩鑑賞、娛樂節目等豐富而雅俗共賞的記事,每期發行五、六千份都被搶購一空。大家高興之餘,在第四、五期合刊出版前後,就感覺在新竹這一角落恐再無用武之地,雖頗有文化城之稱的竹塹,居民對社會都甚保守,對文化雜誌不過只在止於聲援而已的多。查其發刊以來的販賣網,是請一家雅雅書局吳老闆享霖極力幫忙協助發售到全省各角落,一方面透過報童在車站、街頭、路邊喊賣,果然銷路不錯。但是,正是有大大的「但是」在後面等著。
與看不見的手掙扎
只憑熱情、熱血去「熱作」的這批「青年仔不驚鎗」的青年,是完全不懂經濟、企管、經營、資金運營如何,僅看到暢銷好景,而氣壯百倍起來。其實在半年間定價是由二元五角,漲到第六期的十元,差不多四倍之譜。──據當時統計,美金一元對台幣,民國卅四年平均是七十八元一角,在民國卅五年十二月,對台幣是三百六十六元(以上均舊台幣)──如此戰後通貨膨脹的厲害,致使一期賣出去收回的錢,買不到下期的紙張,何況還要印刷費呢?這隻看不見的手快速地侵襲,把這本雜誌的後場,搞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家開始頭痛起來了。
進出城試試
為求繼續生存下去,只好揮淚離開風城,到省都台北去打天的貴人,可以說是郭啟賢和林丕讓兩詩人,郭氏為光復前唯一民間文化雜誌《台灣藝術》的編輯記者,林氏是戰前《新竹州時報》的編輯。在這青黃不接之際,郭啟賢新帶來一位大華民報發行人林兩端,一問之下林氏立即慷慨地表示願意在台北,提供他的報社裡一個地方做新新編輯部。不久林丕讓也介紹一位他的桃園鄉親青年實業家黃克正,願意出資襄助此一文化事業。於是大家如魚得水,雀躍來到夢想已久的台北。至於宿舍也得到《民俗台灣》同仁黃啟木的無件提供,已有著落,單身漢的三大金剛就攜筆來北了。──其中洪朝明為了合作社之職務難捨,宣告退出,但願繼續投稿。如此這般,在第四、五期的最後一頁左下角,就有如下通告出現:
娛樂是不是也有偽瞞?有的!在帝國主義支配下,確實有過本誌原在新竹市創刊以來,幸蒙各界雅愛,業務日臻完美,今為本省文化建設,同人願積極進出省都起見,擬將本社址遷移台北市中山堂前,大華民報二樓出版以盡其使命,而且對讀者稿,凡隨筆、通訊、評論及文藝、漫畫等作品,均極歡迎,尚希望多方協助,並懇隨時指教為盼。
第六期即在孟夏七月印刷,八月初順利地在台北市推出了。
大談台灣文化前途
接第六期出版後,就擬妥擴大充實內容企劃,於民國卅五年九月十二日夜,假大稻埕山水亭舉辦「談台灣文化的前途」座談會。出席者有:座長是新生報翻譯主任王白淵、台大文學院教授黃得時、台大專修班教授張冬芳、洋畫家李石樵、人劇團顧問、人民導報發行人王井泉(山水亭老闆)、大明報記者、作家劉春木、劇作家林博秋、台大研究室張美惠、本社記者等人。所談的主要題目是:
(1) 台灣文化應走的方向與過去的反省
(2) 台灣文化人的使命與目標
(3) 如何完美驅使白話文是當前要務
(4) 今後的台灣美術
(5) 台灣的新劇與語言問題
(6) 如何強化文化機關團體
最後一招──藥石罔效
自搬來台北之後,為彌補每期因物價上漲帶來之損失,由黃克正投資在桃園開設印刷廠,以自印自售,並承印外界文件來補貼雜誌每期之虧損,可是,看不見的手之壓力,越來越大,雖有這樣的好主意,也無補於事。外行人究竟是外行人,設廠後想要賺一筆外快,反發生許多麻煩,加重精神上負擔和時間上的損失,因在編輯事務外,還要去拉生意,這一點對文化工作的人是吃不消的。結果兵疲馬困兩敗俱傷,只出一本縮小版第八期之後正在編輯次號時遇二二八的大旋風,一切都被吹散去。工廠也出售清償,人員也乾乾淨淨回到以前的兩袖清風裡去了。
一年來的小小收穫
在這裡我們來舉幾位作家的作品,以憑弔的心情追念這本《新新》英年早逝的遺容吧!
小說──
從汕頭來的男人(日文,創刊號):龍瑛宗
深夜之客(日文,第四、五期):林熊生
純情十七年(日文,第七期):林德明
月光光──光復以前(中文,第七期):呂赫若
亂愛(中文,第八期):林秋興
詩──
獻給台胞(中文,創刊號):楚岫
解放(中文,創刊號):次雲
美麗的光復(日文,創刊號)、國姓爺幻想(中文,第二期)、和服的
姑娘(日文,第三期):舟泊洋(周伯陽)
浪漫的短章(中文,第二期),墜石(中文,第六期):吳瀛濤
畫房獨語(中文,第三期):星帆
獻給野草(日文,第三期):夢龍
斷腸詩(中文,第六期):林甲讓
對話.故鄉(中文,第二卷第一期):張冬芳
隨筆──
手指簿(日文,創刊號)、給日本姑娘(日文,第二期)、獻給美神(
日文,第三期):陳春德
光復三景(日文,創刊號):鄭雲中
坐兩人的腳踏車(日文,第二期):龍瑛宗
戲曲──
獨幕戲「再生」(中文,第二期):江肖梅
賣煙記(中文,第二卷第一期):踏影
音樂──
本省音樂之現狀與將來性(日文,創刊號):張彩湘
藝評──
文學(日文,創刊號):龍瑛宗
文藝雜誌的方針位置(日文,第五期):賴傳鑑
廢止日文管見(日文,第七期):吳濁流
台灣的進路(中文,第七期):吳瀛濤
獻給青年諸君(日文,第七期):王白淵
新年的新希望(中文,第二卷第一期):吳漫沙
其他如楊雲萍,文化的交流(中文,第二卷第一期卷頭語);王添灯,年頭之辭(中文,第二卷第一期);李瑞漢,法窗雜感(中文,第七期)等特稿都是令人懷念的文章。如曇花一現,如流星一閃,當年的四大金剛今皆已逾花甲之年,說來似夢,往事又感不堪回首,確實人生如戲,想起戲台上一首對聯曰:
逝者如斯未嘗往
後之視昔亦猶今
一九八二、六、一五,於我樂多齋
一九九五、二、一五,增補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