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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風城二二八》(新竹地區)

張炎憲、許明薰
楊雅慧、陳鳳華/採訪記錄
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 出版
2014年2月1版1刷
訂價:300元


文/張炎憲

   1947年,228事件爆發,這是戰後台灣史最重大的事件。台灣人經此浩劫,幾乎噤若寒蟬,聞228而色變,從此不敢公開討論,有的甚至自我放逐,遠離政治,以求苟安生存。228乃成為台灣最大的政治禁忌。
  這樣驚惶、恐懼、憤怒的心情一直到1987年「228和平日促進會」成立之後,228的陰霾才逐漸消褪,社會大眾才敢公開討論228。這股訴諸歷史真 情的悲痛力量感動了民眾,潰決了國民黨圍堵228的堤防。在民眾強大壓力和深切期待下,228公義和平運動的要求逐一實現。1995年政府在台北樹立 228事件紀念碑,李登輝總統代表政府向228受難者及其家屬公開道歉;同年,立法院通過「228事件處理及補償條例」,正式接受228受難者及其家屬的 補償申請;1997年,228訂為國定紀念日。在追查歷史真相方面,行政院於1991年成立「行政院研究228事件小組」,展開官方的第二次調查工作,一 年之後提出正式的報告。在此之前,民間也成立「民間228研究小組」,推動口述歷史訪查,並舉辦研討會,探討歷史真相。
  從運動訴求到落實成效,十多年來,228事件的探討有豐富的成果,出現不少228口述歷史和研究論文。成果雖豐,總難免還是會有所失漏。其中,新竹地 區228事件的追究就比較欠缺。因此,在1999年新竹市政府決意調查228事件,歷經三年,而有本書的結集出版,留下追究228真相的時代註腳。

一、 新竹與二二八

  2月27日,專賣局緝煙人員到台北市延平北路與南京東路交界,天馬茶房附近查緝私煙,沒收煙販林江邁的香菸,並用槍管打她頭部,引起圍觀民眾不滿。緝煙人員逃走時開槍,誤射市民陳文溪。民眾群情憤慨,包圍派出所,要求交出緝煙人員。
  翌日,群眾匯集前往專賣局總局,要求懲兇,但專賣局不理,民眾搗毀物品,然後轉往行政長官公署請願,卻遭到軍警機槍掃射,當場死亡五、六人,受傷者不 計其數,事情乃一發不可收拾。民眾到現今228和平公園內的台灣廣播電台(今台北228紀念館),向全台廣播,事件迅速蔓延全台。
  3月1日,「緝煙血案調查委員會」成立。翌日,擴大改組為「228事件處理委員會」,包括省議員、國大代表、商會、工會、學生、民眾、政治建設協會等 代表,負責與行政長官陳儀談判解決紛爭。3月7日下午,處委會通過32條大綱和10項要求,送交陳儀,要求改革,卻遭嚴厲拒絕。
  3月2日,陳儀致電中央,要求派兵增援,5日,蔣介石下令派遣21師1團、憲兵1團來台。6日,高雄要塞司令彭孟緝下令進攻高雄市政府、火車站、高雄 第一中學,民眾死傷慘重。8日軍隊登陸基隆之後,沿街掃射,從北到南,逮捕槍殺民眾無數。從此台灣人民噤若寒蟬,不敢涉足政治,228成為揮之不去的夢 魘。
  其中,新竹地區是在3月2日早上,民眾聚集城隍廟,搗毀「福興營造公司」和「中華興」雜貨店的貨物,並至法院宿舍等地,燒毀物品,毆打外省官員。下午 3時,憲警坐卡車至旭橋附近,民眾欲向前搶槍,軍警開槍掃射,擊斃民眾8人,受傷數十人。同日,「228事件處理委員會新竹分會」成立,向郭紹宗市長提出 兩項要求:(1)嚴懲開槍者;(2)駐軍退出市區。郭市長沒有具體回應。此外,埔頂、十八尖山、楊寮、虎仔山等地也發生民眾被捕槍殺事件。官民之間衝突加 劇,卻沒有進一步擴大,這與蘇紹文擔任新竹防衛司令兼代縣長有關。因蘇是新竹人,了解新竹民情,又兼軍人身份,可以下令禁止軍警濫殺民眾。新任市長陳貞彬 拒絕外省籍市府職員的報復、搶奪,也是傷害減少的原因。
  228事件中,新竹民眾傷亡人數雖不及其他地區慘重,但死者無辜,生者何堪,只要是違背人權,都是永遠的傷痛。
造成台灣民眾永遠傷痛的遠因,要追溯到1945年,日本戰敗,國府接收台灣,官員貪污腐敗、特權橫行,致使法紀敗壞、社會不安;經濟上物價飛漲,台幣貶 值;兩地分離五十年,歷史經驗不同,文化觀念有所差異,接收官員又以戰勝者心態高高在上,致使衝突不斷。這些才是引爆228事件發生的潛在因素。

二、衝突的四個地區

  本書訪查的紀錄中,新竹市二二八事件發生的地點大致有四個地區。

(一)城隍廟附近

  3月2日,憤怒的群眾聚集於城隍廟附近,焚燬「福興營造公司」和「中華興」雜貨店的貨物,並毆打外省人。「福興營造公司」由外省人經營,「中華興」是福州人所開,也許與中國官僚來往較密,民眾才以此洩憤。

(二)旭橋

  民眾燒毀「中華興」貨品之後,到法院宿舍等處,焚毀物品。軍隊出動一輛卡車,至旭橋附近,向群眾喊話,要求解散回家。群眾在軍隊的威嚇下,情緒更加不穩,向前奪取槍枝,軍隊見狀對空鳴槍示警,並向群眾掃射,當下八人死亡,數十人受傷。

(三)虎仔山

  位於新竹市西面的虎仔山,在清鄉時,3月17、18日軍隊圍捕楊寮虎仔山。軍方報告指出,逮捕十二人。

(四)埔頂

  位居清華大學後,附近是軍隊駐紮區。二二八事件發生後,軍隊封閉道路,進入民屋搜索,且有一位村民孫金定被射殺於十八尖山。

三、口述採訪工作的發現

  口述歷史紀錄的可貴是保留受訪者個人觀點、感情和經歷,描繪出當時的歷史情境。這些記憶可能因年代久遠而記憶不清,或因個人因素而有隱晦膨脹,未必能 呈現真正史實。但其庶民性格和民間觀點,卻能突破官方說法,聽到不同於官方文獻記載的聲音,而凸顯歷史的多面性和意義。
  在這次採訪紀錄中,我們發現有些紀錄與官方說法有所不同,而能提出補正,茲舉例如下:

(一)黃旺成在二二八事件中逃亡

  戰後,黃旺成(又名陳旺成)擔任三民主義青年團新竹分團籌備主任。在《民報》專欄「熱言」上,常批判陳儀政府的腐敗。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很多人勸他要 走避。根據黃旺成之子黃繼文的口述,「二二八事件之後,父親住在家裡,常常聽到某人被打死,某某人失蹤,他仍無動於衷不離開。後來情勢愈來愈危險,才跑到 上海張錫祺家居住一段時間。張錫祺勸父親辦自首,父親堅持無罪,絕不。最後他的學生蘇紹文,當時擔任新竹地區防衛司令兼縣長,懇請他回台灣。父親回台那 天,蘇紹文從基隆一路護送父親,直到司令部,辦好一切手續,再護送父親回家。」
這段口述紀錄透露出二二八事件之後,黃旺成的逃亡以及蘇紹文協助返台的事實,充分顯示知識份子因二二八而被牽連迫害,不得不走避的事實。

(二)旭橋憲警開槍

  3月2日旭橋開槍一事,官方的《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指出:「民眾開槍,威脅要求繳械,憲兵和警察乃以機槍掃射」,此份資料係出自當時市長陳貞彬之報 告。關於此點,此次訪談計畫中,見證者則提出不同看法,張薰南說:「當時我們這些年輕人跑到前面,那些阿兵哥拿的是三八式長槍,我們這些三、四個年輕人, 就把腳頂住卡車邊,從下面要把槍給搶下來。那些槍很長,阿兵哥打不到我們,就拿起手榴彈丟。」又,沈澄沂口述:「當時有一台貨車,駕駛台上安裝一隻機關 槍,經過現今遠東百貨公司,我剛從三民主義青年團出來,看到覺得很奇怪,不知他們要做什麼?照理說發生事情,軍隊出來應該講一些好話勸大家,怎麼會帶武 器?結果刺激民眾,一些年輕人看到很不滿,就衝上去搶槍,還沒搶到,軍隊的槍就打出來。」大致上這些訪談內容都是指出因民眾見到軍人的橫暴,不滿而上前搶 槍,引起軍人開槍,而非民眾開槍要求繳械引發軍警開槍。
  彭添發、郭根林(當時消防組長郭池的三弟)兩位見證人進一步指出:3月2日軍隊先後兩部車開到旭橋,車上都裝載有機槍。第一部是消防車,載保安隊警察先到場,有意控制秩序,後遭民眾趕走;第二部卡車,載士兵前來,引起開槍。

(三)旭橋受難民眾

  訪談資料中多呈現旭橋一帶傷亡的民眾,多是好奇觀看者,黃錦豐指出:「隔壁鄰居潭仔說,當時他也在現場,他說大家都是年輕人,比較好動,一聽到有騷動 就跑去看,忽然間卻槍聲大作,大家四散逃逸。潭仔說他跑對方向,沒被流彈打到,我哥哥卻被打到,頭部中彈,貫穿過去。」又,傅清輝:「當時大家都在後面, 只有我哥哥衝到前面去看,後來有人搶槍,憲兵開槍,又丟手榴彈下來,結果我哥哥的腿被手榴彈炸傷,臀部也被炸得一個大洞。」兩位受訪者均指出,好奇觀看是 旭橋受難者死亡的原因。
  又,《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指出旭橋受傷者計18人。依仰再傳口述,當時他受傷到東前街河間外科治療時,發現已有7-8位傷者治療,住院者亦有4-5人。若加上省立新竹醫院及其他等地,初步估計已達數十人。

(四)鐵線貫穿手心押送

  二二八事件後,基隆港邊,民眾手心被鐵線貫穿,九人一串被槍決,丟棄海中的慘狀,屢見不鮮。根據曾榮泰口述,二二八事件後,在清鄉時期,有一天早上 六、七點鐘,上班途中,在住家附近小巷,親眼目睹十位青年:「鐵線(十番線)從右手心穿過,頭一個的右手背、最後一個的右手心所在箍一個圈圈,貫穿成一 串。一串十個人,50公分、50公分的前後排列,一跛一跛的走過我身邊,以前的路都是石頭仔路,每走一步,右手一拉振動,血就開始滴,沿路走,沿路滴,有 的已經滴到乾了,每個臉孔都慘白,沒血色。我回頭看,整排路上,大約15、20公分處就有一滴血。」這種慘狀竟然也發生在新竹。

(五)孫金定在十八尖山被槍殺

  埔頂地區被掠的人,有黃九、黃金海、嚴萬寬、陳水發、孫金池、王君陣。據黃九的兒子黃進生口述:「孫金定是孫金池的哥哥,日本時代當過三等兵,體格不 錯。當時剛退伍不久,據說因為想要去探查日本時代日本人在十八尖山是否藏有槍械,才被國民黨兵仔開槍打死。埔頂這些人,只有孫金定和父親比較會出外走動, 二二八發生時可能都到過新竹市參加活動。孫金定和父親是姑表關係,孫金定被打死時,孫金定母親去收屍,父親可能也去看過,當時他尚未被掠,所以孫金定被打 死應該是發生在軍隊未來台灣之前。」日期可能是在3月2日至3月13日,軍隊抵達新竹之前。

(六)在基隆被槍殺

  依黃克超口述:新竹人方國侯到基隆工作,3月8日軍隊登陸基隆,方國侯剛好從沖繩回基隆,有人勸告戒嚴時不可外出,但方自認沒做錯事,與4位沖繩人一同外出。後聽到槍聲,5人至今下落不明,可能已遇害。

(七)無辜民眾被捕

  3月9日二十一師登陸基隆後,新竹地區隨即在10日至19日大舉進行逮捕嫌犯的工作。就本次訪談資料中,約略可看出一些被逮捕嫌犯的身分特色。比如 17、18二日的楊寮虎仔山圍剿一事,軍方報告指出:「捕獲有匪跡嫌疑者十二名,交由憲兵隊訊辦。」實際上,這些有「匪跡嫌疑者」往往是濫捕結果,因此有 捉不到弟弟而捉哥哥的(楊吉口述);也有要套出先生下落而逮捕懷孕妻子加以刑求的(楊吳月蕉口述)。此外,如本次訪談資料中,也有從事裁縫業的原台籍日本 兵萬木青被捕刑求,並強迫招供叛亂。這或許與其他地區,如嘉義有台籍日本兵參與事件,引起官方注意有關。新竹市長陳貞彬致二十一師的電文中指出有人組織復 員之青年學生、海外青年,以進行反抗,致使新竹地區有台籍日本兵身分者,成為被捕對象。又,有銀樓老闆陳寬塗被誤報藏有「坦克」而被捕刑求,要求供出坦克 在哪裡。據其女兒陳月娥受訪指出,或許是金店中加工用的「幫浦」與「坦克」兩音相近而被逮捕。政府逮捕人之無知與荒謬由此可獲得證明。

四、受訪者的痛心經驗

  受訪者的親身經驗是最切身之痛的,也最能反映庶民對當時政治、社會的觀感。

(一) 被打的死去活來

  萬木青說當年被刑求的情況:

  我在憲兵隊每日都被打,每天差不多天亮就被捉出來打,打到晚上九點才沒打,一日三次,我在憲兵隊每日 都被打,每天差不多天亮就被捉出來打,打到晚上九點才沒打,一日三次,照三餐打,每次都打到昏過去。他們質問我為什麼要打國軍,我說沒有就被打,多說幾句 還會多被打。一直到第五日,我承認打國軍,他們就說:「好!去寫口供!」我就沒有被打了。我根本就沒打國軍,打到我承認嘛!

  要逮捕丈夫,卻抓不到,抓妻子逼供。楊胡月蕉被刑求至今手腕變形:

  我到憲兵隊關起來後,他們就刑求我,要我跪下,兩個人把我的手拉高,要我捉住棍子,然後用很粗的木條 來來回回壓我的腿,就像桿麵皮,我痛到要昏過去。我今天的左手腕會變形,也是痛到一直捉那個棍子又不能放所造成的。那時我有身孕一個多月,他們打我,我就 喊:「我有孕!不要打我啦!」他們還是照打。

(二) 用錢買回生命

  黃進生為了救他父親,四處籌錢,買回生命:

  憲兵傳來消息:隔天南部的高雄有一班車,一路檢送人犯運往基隆和平島填海,父親也會是其中一人。家人一聽非常緊張,馬上四處籌錢,不斷送錢進去。……,母親將家中父親的牛車、豬隻,全部送去賣,還是不夠,最後只能四處借貸。……父親才保住性命釋放出來。

軍警要來逮捕祖父和父親,卻抓走叔叔作為抵押,陳煥亭回憶用錢贖回叔叔的情景:

我叔叔關了一段時間,還被刑求,聽說被吊起來打。那時我祖父、爸爸都回來家裡,很多外省人來遊說,說他們 有辦法放我叔叔出來,包括一個斷腳的,他們說對政府有功,部隊中有老同事可以買通關節。本來福生堂是連著三棟房子的店面,後來我祖父就賣掉一棟房子,花了 很多錢,……,我們花了舊台幣二十五億,我叔叔才放出來,那時候房子賣了四億,賣掉都還不夠用。

(三) 飛機被拆去賣

  彭榮津在新竹飛機場,擔任煮飯的工作,說出親自看到的不可思議的事:

  國民黨來接收飛機,沒有多久,飛機就被拆去賣。那些被拆去賣的飛機都是好的,兵仔直接拿斧頭劈,我問他們為什麼要拆,他們說:「這種日本飛機沒有用,效能不好!司令部命令下來要拆!」……。結果幾十台的飛機全部都劈光,那些賣飛機的錢到誰那邊去了,我並不知道。

五、傷痛與再生

  隨著時間的消逝,228已逐漸成為歷史的追憶,但切膚之痛仍留在228受難者及其家屬心中。這遠颺的歷史傷痛,如何讓人民記取,在警惕、感傷、追悼之 餘,化成一股文化再生的力量,不但留下歷史紀錄,更能寫出感人肺腑的詩篇,成為台灣人反思的題材和精神昇華的象徵,是今後該努力的方向。
新竹228事件的訪查工作已告一段落。新竹地區228事件雖然不是衝突激烈、死傷慘重的地方,但不幸事件一經發生,就會永遠烙下痕跡,成為歷史傷口。我們抱著這樣的心情,從事訪查工作,也期望這些口述記錄,能提供反思的題材,有助歷史真相的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