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添灯紀念輯》 張炎憲/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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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政統
(王添灯長子)
我時常想起父親,時常感覺他回到家中,就在身旁,雖然數十年來我從不對外講起父親。
我跟父親的交談不多。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就忙著事業和公事,很少顧及家裡的事情。我印象最深的是我考上台北州立第二中學時,他非常高興,帶著全家一起到餐館吃飯。後來我去滿州讀書,順利考上旅順高等學校,回台後又考上台大,他都高興不已,父親話不多,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歡喜,自己就感到得意。
父親擅長經商,又熱心政治、辦報論政,兼具數種角色。他忍耐力極強、充滿熱情,卻不失理性,為台灣民眾爭取利益,是他最大的願望,正因如此,228事件中,他站上第一線,也因此而犧牲遭害。一九四六年,父親身兼數職,忙進忙出,我常看到他的辦事處高朋滿座,談論著時局大小事,但是父親太忙,我們見面談話時間就更少。二二八事件發生前夕,他突然要我去大連,當時不明白,事後再想,他應該是早有覺悟,預感到自身可能會遇難,才將兒子送離台灣。事發後,許多人勸他避難,他就說過:「政統已去了香港,我沒什麼掛念」,他送我出去正是「留後」的安排。但是,父親疼我,卻不知保護自己,留給我最深的遺憾,我常想,當時我如果在台灣,父親是不是就不會遇害?
二二八事件發生,我人在上海,家裡發生的事情並不十分清楚,著急卻又不能回來,等到風聲緩和回到台灣,面對的竟是父親的失蹤以及殘破不整的家。身為長子,帶著一群年幼的弟妹,我已無悲傷或怨恨的權利,只得強忍一切,扛起責任,維持全家生計,栽培弟妹。數十年來,在艱困的時候,我常想起父親。當然,我怪他為了自己的理想,沒有盡到為父的責任,可是,又因為了解他是為了台灣人民而犧牲,而我所能為他做的,就是替他把弟妹養育長大,就這樣,他帶給我一股無形的力量,讓我渡過難關。
思念父親的心,很苦。數十年來,我絕口不談父親,因為在心底深處,我始終不願承認他已不在,思念他時,卻又只有幾張照片和一本詩集,因此,我一直想,為人子女的應該替父親留下一些東西。二〇〇〇年初,我委託張炎憲教授編輯父親的資料,如今成書出版,世人可以藉此更加了解父親,而二〇〇一年台北二二八紀念館在父親百歲冥誕時,豎立他的銅像,從此也有他的型像供人懷念,我長久以來的心願,總算完成。
二二八平反運動展開之後,我很少公開談論父親,也不主動爭取什麼,那是因為我深切知道他的努力和目標,他是為台灣人民抗爭不成而不是冤枉無辜,我不需要為他辯論,但我以他為榮。父親說過:「為最大多數謀最大幸福」,這是他的心願和意志。因此,我們願意把對父親懷念和榮耀留在我們心裡,把父親的信念和精神留給他所熱愛的台灣。